看 見

 

黑夜,會被多少眼睛真正看見

它沉潛的呼吸,一寸寸擦亮低吟的山巒

 

而同時,它把濃稠的凝視逼向你的內部

只有失眠的人才能把自己誠實地敞開

 

所有輾轉,所有軟弱裡的掙扎以及

倚著詩歌站立的淚水,都委身於它的綿厚

 

與黑夜對視,不再需要太陽和月亮

高高在上的眼,它們的拷問或是撫慰

 

不需要向許諾的風景交出你昂頭的初衷

誰還能繼續以遠方的名義,勒索你的看

 

當你和黑夜互相看見,且互為洞見

白日裡喧囂的一切,統統,矮下來……

 

不眠夜

 

一遍又一遍,進入《青藏高原》……今夜

讓高處的風貼著芨芨草尖,把我送遠

回家去,回家去,我的行李只有失眠。

 

聽松濤和野菊花無聲湧動,聽目光盡頭

輕輕起落——鷹翅恣意的弧線

聽安靜中的遼闊,雪花的私語亦是天籟

 

我是迷途的羊羔,忽聞遙遠的呼喚

讓輕快的淚水驅趕聲色粘稠的世界

讓一支歌把我驅趕:高原在上,今夜。

 

密 碼

 

那些縫隙,深淵,兩岸的呼喚

與試探。多出的牆,令事物

柔滑的起伏,突然轉彎

 

通往生活的路徑,遭遇了所有

逼供的鍵盤。人在暗處伏擊

自己,追捕安全卻丟了安全感

 

把日子塞進鎖孔,聽它啞了方向的

黑,與誰應答——芝麻芝麻

把門打開……

 

中秋: 半朵玫瑰,半個月亮

 

過錯已無法改變

只因你接近了我

雖然僅僅一瞬間……

——阿赫瑪托娃《子夜詩抄》

 

她的奧菲莉亞又在用寂靜歌唱

她讖語般的花冠

像禦冬的鎧甲,套在我頸上

 

我已拆除心臟的發條

還把消音器裝進了眼眶

怕過早回應,冰層下你凜冽的叩訪

 

傲岸的目光壓低了調門不肯融化

它在制高點舉著俄羅斯冰凍的月亮

一樣的女人,一樣的不能流淌

 

不能出聲,不能揭開傷疤的嘴

走漏一塊冰——發燒時的模樣

我怎能在它的烈焰上復活、生存、又死亡

 

她說都拿走吧。她說可是留下這朵

紅玫瑰(我比她更悽惶,所以只配要

半朵)她說讓我再次感受它的清香

 

讓我喑啞的眼神以五折後的命中率

網開一面:看你帶著半個心臟走來

或是逃亡,都將踩在半個月亮的殘痛上……

 

 

夢的顏色--

 

愛情與刀鋒比豪邁,比渴欲

比痛中滑翔的尖嘯誰——

更寬?直到被傷疤收斂

封住了口

 

紅的老境,血駐足的墳墓

體溫失節之後,端莊隱忍的臉

這是尊嚴在零度的堅守

奢侈著女人最後的矜持

 

淚,老成了不動聲色的酒

露出冰的容顏,使水

熄滅了水性楊花,卻潛伏下

更多的兵荒馬亂

 

如果前景是鐵了心的——

黑,還敢不敢回溯來路

那錐心不已的紅?發燒或冰凍

怎忍失守這最後的平衡?

 

但,不要說破——真相與高貴

皆因不屈不撓,而衣衫不整

不要說破傷疤的顏色,和它安詳中

咬住的洶湧……

 

最後一次

 

我從不敢說有最後一次

如果不是深秋在那片淨土相遇

從此,日出日落更加輝煌也更加沉重

冷藏過的心好似探案小說的情節

還未展開,便無數次地設計結局

不,你不必每個夜晚臨淵歌唱

清晨醒來,或許正逢花期

相信最後相許的時刻將會再生——

儘管知道,我是你開滿鮮花的墓地

 

早 晨

 

又一個晦重得

需要當機立斷的時刻

堅持在草尖的露珠

就要下崗

就要濡濕日曆上

舊愛支撐的夜

和我的睫毛間

喘息的月亮

 

那就從此兩清吧

不在複數裡孤獨

就在單數裡故作堅強

 

可窗簾心虛

怕乍泄真相

那就像世道繼續閉嘴

如果失眠也繼續

那就繼續保持

醒著的荒涼

 

總有一些被晦重

推遲的早晨

生命渴望起跳

卻找不著

那雙自己的腳

讓妝飾了一整夜的詞語們

急得披頭散髮

找不著進駐的詩行……

 

打工的名字

 

A

本名  民工

小名  打工仔/妹

學名  進城務工者

別名  三無人員

曾用名  盲流

 

尊稱  城市建設者

昵稱  農民兄弟

俗稱  鄉巴佬

綽號  遊民

 

爺名  無產階級同盟軍

父名  人民民主專政基石之一

臨時戶口名  社會不穩定因素

永久憲法名  公民

家族封號  主人

時髦稱呼  弱勢群體

 

B

打工的從名字中接生自己,從泥土深處

搖曳而出。一棵草,舉著風中的處境

與一坡拔出泥的兄弟,趕往被命名的路上

傳說中的興奮和遠方,把他們提前充滿

 

他用算命躲避命運,小小心願一藏再藏

不知道將為怎樣的手所傾注

他用俯身來仰望,從忍不住的汗滴裡

看到一天的藍,不是為自己搖晃

 

進入城市的賭局,賭注就是自身

名字是惟一的本錢。扣留,抵押,沒收

所有防範和懲罰都離不開交出身份證

打工的惶惶如喪名之犬,作為名字的人質

他時常感到,名字對自己的敲詐

 

他是被拖欠工資,又被拖欠名字的人……

 

C

打工的名字像成年期拐不回來的兒歌

在語詞上響亮,在語法裡曖昧

 

它作複數,被稱作人民

君臨於許多報告,屬於客串性質

它作單數,就自稱老鄉

穿過城市的冷與硬,以便互相認領

 

它發高燒打擺子都在媒體

高興時,被擺在“維權”的前面作狀語

生氣時,又成了“嚴管整治”的賓語

過年最露臉,在標題上與市長聯合作了一天主語

 

此外,它總是和魚建立借代關係——

車廂裡的沙丁魚,老闆嘴邊的炒魷魚

信訪辦緣木求魚,醫療社保的漏網之魚

還有美夢中總想翻生的鹹魚……

 

它在外科截肢內科祛毒急診清創婦科打胎

常常被寫成簡化字異體字和丟了偏旁部首的錯字

使它在病歷內外都搖搖晃晃站不穩

 

D

打工的名字被烈日和冰雪輪番擦拭

來不及過渡頻頻錯位的表情

 

它濕得擰出水,年初民工潮弄濕大半張地圖

年尾擠脹郵局的匯款,是它乾爽的一種方式

它平時不乾不濕,像一塊來自冷淚的玻璃

清清醒醒地,隔開別人的風景

 

它頑強地浪漫過,把“打工詩人”的雅號

插活在《詩刊》,光長花朵不長飯

它也曾鋌而走險號稱亡命之徒,不過是

把自己扔下樓頂,為討討不回的工錢

 

它在新聞熱線的投訴名,是屢遭侵權者

而“嚴打”的槍口,曾把它圈入預備役罪犯

是居委會不屑造冊的——暫住人口

是城管辦早就瞄準的——髒差亂

 

你在他鄉還好嗎?常回家看看……

打工的名字擠在電臺點歌節目裡互相取暖

 

E

此刻,打工的名字好奇地從這首詩裡往外看

天還是這樣藍,水還在照樣轉

只是各色人物的名字與時俱進有了改變——

先富起來的,精英或高端的,領子白的

經濟犯罪或政治腐敗的……最後還有

性服務工作的,都在小康花名冊上堂皇就坐

 

打工的名字,為找不到座位暗自羞慚

 

它決定對內作一次機構精簡,首先去掉

那些好聽但沒用過的學名尊稱和封號

重新起用曾用名,至於臨時戶口名悄悄地

暫時別報,當務之急是把討厭的時髦稱呼n次方

再乘以負數,算算最後值是梁山泊還是

梁山伯——哦,如果所有傷心都能化蛹為蝶……

 

打工的,在改名字之前做著最後的盤點。

 

            20033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