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劉順,1929年底生人。十四歲抗戰入伍新四軍四師,從醫。初在淮北軍區泗五靈鳳獨立團衛生隊,後調師部醫院。解放戰爭時期任三野軍部醫院軍醫,參加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含淮海戰役、渡江戰役)。建國初期,從南京華東軍政大學調到北京軍委化學兵學校,後調總參防化部。1956年,入讀第七(現第三)軍醫大學七年。畢業後,曾先後擔任總參某部首長的保健醫生、軍隊醫院院長以及後勤部部長等職。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離休;19988月意外病逝。

     父親一生,可謂豪邁又坎坷。

    學生少年郎即加入抗日鐵軍,槍林彈雨中戰地救傷員,九死一生,腿上的槍彈傷疤赫赫在目。雖歷經戰爭、文革等亂世,卻始終堅持做人的原則——他善良忠直,因在文革中多次冒險悄悄救治被揪鬥致危的“軍中大走資派”,而淪為“保皇派”,於文革後期從北京發配到新疆軍區邊境線上六年。

    落實政策後,他仍不屑於圓滑世故混官場,一以貫之地剛正不阿,秉公直言,哪怕得罪人,屢遭排擠。

    他一生廉潔奉公,嚴於律己幾近“苛刻”,且從不允許家人“沾光”辦私事(包括我幾千里迢迢探親回來看病,他這位院長每次都領著我從排隊掛號開始,一個程序都不少);他平等待人,極富同情心,作為老革命中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中的老革命,從不擺領導和專家的架子,平易近人,禮賢下士,尤其善待底層工人雜役,甚至素不相識者他正是本能地伸手幫助送煤氣的工人抬罐爬樓,而於當天突發心梗離世的……

  父親用自己一生的言行和操守,以正直無私的人格和豪爽坦蕩的胸襟,贏得了廣泛的尊敬和口碑。追悼會上,出乎意料地人多至“爆棚”,生前身後都敢於任人評說。

我因為少小離家——當中蘇邊境戰備電台報務員六年,考上大學畢業工作到廣東卅多年,長期未與父母家庭在一起;加上父親心梗突然過早離世,因此,我了解父輩歷史的機會很少,手頭資料也很有限,只在當年千里奔喪三天返程時,匆匆取走了幾張父親的照片(我所注的拍攝年代恐未必完全精準)、日記本以及少許生活用品留作紀念,以致逢多次軍史類約稿,我都苦於所知甚少(尤其戰爭年代經歷),而無法細節充分地寫出追思父親的文章。每每憶及,總不免深為抱憾……

    父親的遺照多年來,一直擺在我客廳最醒目的地方,讓我時時感受到他的“督視”和“警示”……是啊,父親正是以自己畢生的精神信仰和做人信念,踐行了一個抗日老兵投筆從戎時的初心;他率先垂範的高潔品格,不斷策勵我們後人對照自省,不敢懈怠,力求活得真誠坦蕩,奮發有為,無愧我心,更無愧於父親的期望。

    深切緬懷敬愛的父親以及新四軍前輩們。願他們在天堂喜樂安寧!2019.6.16

 

我與您之間

——丁酉清明寫給父親

 

不回味您掌上我歡跳的童年

不觸碰您突然離去的夜晚

也不再用淚水追懷

只因,您狂飆過的生命

永在軍旗的一角鮮艷——

忠勇忠直忠於良知

穿越亂世您做人的底線

贏畢生口碑,卻已成

今人的雪線仰賴死神成全

……我與您之間。

 

不堪於物是人非今又墓前

不堪於清明雨水格外鹹

也不再徘徊於欲壑人間

只因,您的戎裝遺照

在客廳督視我多年——

警示警醒警鐘長鳴

當您是鐵與火選中的先賢

在您停止的地方讓我

繼續!奔湧理想的血脈

……我與您之間。

 

不願說陰陽兩隔命定睽違

不願說夢裡相逢關山迢遠

也不再滯澀於淺薄詩箋

只因,您信仰過的

我仍在努力信著——

正義正派正人君子

我們共同的理念

不忘初心,不忘來路

相信輪迴之後將欣然覿面

……我與您之間!

 

   (寫於2018.04.02清明雨中)

 

哭 父

 

您匆匆離去的那個凌晨,疊進日曆

至今未能展開,像我至今未能哭出一樣

三年了,只因生命中需要哭的事太多

而您,是最長、最痛的那一場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有力氣穿過

我是在那天成為孤兒的呵,終生負愧流浪

多少年,兒女只在折翅時撲向您療傷

曾抱怨您的剛正無私耽誤家人“成長”

多少年,只當您是不需添柴的火塘

任風霜過早染您鬢髮、漂你軍裝

今夜,重翻您的日記本、大學照和軍功章

淚水凝成岩漿在筆尖跌撞

我能守候成墓碑上一個雪白的繭日夜抽絲

卻無法寫完一篇獻給您的詩章……父親啊!

 

錯過

——丙申清明寫給父親

 

……其實,想起您,就不止是痛

您過早離世,只是命運的一次意外錯過?

千里之外的我,竟錯過了見您最後一面

傾聽您生命最後的叮囑和訴說……

 

即使四月的墨水,已足夠用來痛哭

仍填不平您的身世,在我詩行的坎坷

 

童年饑荒亂世,您在顛沛流離中求學

少年從戎,為抗戰遞上柔弱的肩膊

小腿子彈約過,小命死神約過……

青壯年遭遇文革,因多次救治軍中走資派

從北京發配到新疆邊境上六年多

 

我曾同情您娶了資產階級小姐兵作太太

真正的大小姐,大過《激情燃燒的歲月》

您扛著三個孩子苦讀了七年軍醫大學

 

我曾驚訝,您落實政策後仍沒想走運

對邪氣官員秉公直言,不惜仕途蹉跎

我曾怨您從不為子女謀前程,我們終靠

自己考上大學,也許得益於您的“苛刻”

 

“一生無愧。我沒拿過公家一根釘子”

離休當天,您在日記裡如是說……

 

兒時多次聽您談起犧牲的首長彭雪楓

談戰爭的九死一生。女孩子有別的興趣

但我還是銘記至今感佩至今:您們那一代

對理想信仰的真誠與執著

環顧如今的官場,倍覺父輩主義真!

 

是的,廿世紀人類的苦難您基本沒錯過

而我為您驕傲的是,許多是您主動的選擇

義無返顧選擇擔當和剛正坦蕩的人格

 

甚至連突然辭世,也是您自選的知錯犯錯:

心梗剛好轉,遇到爬樓的煤氣工您習慣性地

伸出援手……放縱自己善良的天性不計後果

是您畢生為人的準則,從不與良心錯過……

今夜重憶您的一生,忽然羞愧於自己的輕薄

我何來底氣,有同情抱怨和評說您的資格?

 

……哦,父親!多少個清明節被淚水洗過

然而此刻,我要努力笑著對您說:今世有幸

成為您的女兒,我欣喜於上蒼的安排——

讓我的生命,沒有與您錯過……

 

(寫於2016年清明前夕

 

 

父親與槍

——獻給我的新四軍軍醫父親

 

我的父親當了幾十年兵,轟轟烈烈打了

兩年日本鬼子,卻沒機會

放一槍。在豫東新四軍四師英雄部隊裡

他還沒槍刺高,是最小的小鬼

 

才十四歲。父親是被他大哥一位響噹噹的

中共區長兼小學校長領到部隊的

之前他讀過私塾,又讀洋學堂

首長派這個小知識分子去了衛生隊

 

學醫。父親雖然打仗時沒機會放槍

遺憾了大半輩子,其革命崗位卻讓他

常常約見槍子,從戰友鮮血烈士的遺骨

以及戰火中救傷員被子彈追上的

 

自己的小腿。當我十四歲蹲在和平年代的躺椅旁

觸摸這塊傷疤時,它的憤怒已經熄滅

疼痛也換了地方:父親軍醫大學畢業數年

在北京被文革打到過新疆,這一槍黑過了

 

1944年的。陰天小腿疼,而心臟不陰天

也疼。那年夏天他終於強不過罷工的心臟

父親清廉一生,最珍貴的遺物是軍功章和

日記本,扉頁上工整抄著不知是名言還是

 

他自己的話:人們啊,請不要再互相打槍!

 

(改於20158月抗戰勝利七十週年紀念)

 

《七律》清明祭父

  ——乙未清明寫給父親

 

楊柳初扶四月青,遙思數載愧飄萍。

悵望灰天囑歸雁,泣尋遺物追先靈。

總驚暑夜傳悲耗,但遣春陽祐故塋。

余意詩思何覓處,千言欲語淚先行。

 

(寫於2015年清明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