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母親的詩2021.11.14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張愛玲

今夜風高月黑，忽然思念遠方

養老院裡已是中期老痴的母親

她常常認不出我，每次探望都來去匆匆

我曾暗忖，這也許是她心情最平和的時期

忘了家人的怨懟，親友的不解

忘了我的父親過早辭世的原因

也忘了曾驚恐她半生的家庭出身……

資本家兼地主。川東土改血腥。接過國軍

軍官太太大姐的金首飾作路費

逃出去報考軍校到了北京，在軍委某部

從醫。這位城市小姐中學生挺受歡迎

乒乓球冠軍，業務考核冠軍，美聲女高音

也差點冠軍，可惜跟我一樣左嗓子

關關雎鳩，青年軍官們追求的重慶美女

我猜她後來遺憾過太早接受我的父親

居然嫌這位英俊小生、新四軍軍醫後又

讀了七年軍醫大學的總參首長保健醫生

是土包子，吃飯穿衣都要去嚴格糾正

多年後我看《激情燃燒的歲月》《父母愛情》

差點笑噴：親切啊！部隊大院獨有的悲喜劇

她沒買過菜，也極少下廚房，說兒時家裡

有七個傭人。這份奢侈遺傳給我時

卻窘得常吃速食品，還振振有詞忙寫詩

除了剝削階級烙印，家人更擔心她

禍從口出！文革前夕就悄悄告訴我這個小屁孩

江青就是藍蘋，主席的成份也不低

還說起她母親我姥姥的尷尬身份：一會兒

民族資本家當人大代表，一會兒地主婆被管教

她的高中生哥哥土改時被吊起來打斷了扁擔

而大姐夫，這位沒摸過槍的大學生文職蔣軍新兵

剛解放就遣送到新疆勞改（註：1979年才平反）……

殊不料紅色風暴還有更狂的飆，母親終於徹底折了

她的傲嬌。紅八月趕緊剪了燙髮鋸了高跟，還把

一大瓶法國香水倒進便池，香了一個多月樓道

但她認為的奇恥大辱還是沒逃掉：那天中午

被隨軍的農村家屬們拽著頭髮倒拖下三樓樓梯

暴打，只因填表時暴露了出身那一條

時代習以為常的暴力，在母親卻是劃時代的驚嘆號

是插在她自尊上的一把刀。此後不久，她又領著

幼小的我們，隨保皇派父親發配到新疆

此後……沒有此後了——

母親的浪漫臭美沒有了，跑調的歌聲沒有了

還病得一度沒有了工作，最心痛的是

從那時起，她與父親的怨偶情深似乎也沒有了

要麼緘默，要麼發脾氣，尤其聽說

她的老母、兄姐都被驅逐到農村無以生計

她鍾愛的小妹懷著身孕坐了半年造反派的水牢

學霸小侄子不堪出身歧視、少年苦役

十七歲就自殺了……聰明活潑的母親

沒有了，曾驕傲地陪我出席

北京市三好學生頒獎，與彭真市長合影

笑得燦爛的母親，沒有了！

她偷偷燒了我的獎狀和家族相冊

像是燒了她的前半生，和心中的柔軟溫馨

從此，母親的眼淚似乎也沒有了。我記憶中

惟一一次默默流淚，是看周總理的片子

她突然冒出一句：總理好人，也出身資產階級

從此，她把心包上鐵甲，以拒絕社會的堅硬

沒有了眼淚的母親似乎越來越乖張

家人做什麼事她都反對。小弟沒考上大學

她是主要原因。總趨害避利不在乎子女前程

文革後落實政策，她強烈反對回傷心地北京

及至，我把遇羅克平反的報紙給她看

她也不發一言，彷彿已經什麼都不信……

我為離去多年的父親寫過不少詩，卻無法

寫給母親。怕寫她沉默中的激憤和變僵的心

更怕寫出：父親心梗倒在客廳地上呼救

習慣緊閉臥室門發呆的母親，竟然沒聽到

大弟至今不肯原諒她耽誤了搶救時機

母親已年近九旬，眼花耳背，衣衫開始不整

曾經字跡漂亮的軍醫已手抖握不住筆

如今她常倚在床頭捧著相冊，重點兩張合影：

她入伍時的戰友們，大學畢業照中的父親……

其實，此詩寫到這兒已無法繼續

沉重、壓抑、同情、悲哀、痛惜五味雜陳。還有些

良心不安的忤逆……是的，我一直羨慕

那些關於母親的徵文中參與深情頌讚的人

羨慕他們可以單純地面對自己的母親

我卻不知如何理清思緒，我甚至沒與

老年的母親合過影，沒認真探究過

從活潑女生、颯爽女兵，到迫使子女逃離的

沉鬱又壞脾氣的老嫗，這一路走來

是速閃的風景，抑或深銘的……悲劇？

——哦，請原諒我，母親！

原諒我雜亂的感喟，曾經的責怨，和遲到的探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