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1

        那歌調早已寂無聲響,

        卻還在心底悠悠迴盪……

              ——華茲華斯

 

 

今生,在我所有的詩裡

有一首,屬於你

 

大海中的夕陽,深淵裡的玫瑰

峭崖上逗留過的旭風

走投無路時的海市蜃樓

那至幻的景色,不可觸摸

一碰就碎

 

此刻,思念卻如大雁歸來

它曾折斷的羽翅,執意為我

編織時光的碎片——

那雕刻過的,遊牧過的

和你曾劫掠的,都用甜蜜的刺

扎醒我的悔意,扎醒久遠的

至甜至醉的瞬間

 

那年冬末,你從信中走出來

北方與南方的集大成,又情種

又硬漢,以對世界的大不吝

路過我時,攜著致命的浪漫……

然而路過,卻成了命定的錯過

多年後,我才知道自己要什麼

可惜,知道得太晚

 

如今,隔著微信彼此對望

眼神遊離,假裝人生初見

都小心翼翼躲在網名裡

而我用半生打磨的獻給你的詩

白髮將沒頂,尚未寫成

我將用餘生繼續打磨,作為我

懲罰自己的代價!但

不寄出,不打擾……也許

也許只留給:我的墓誌銘。

 

歐洲印象 2021.11.28

 

 

彷彿一切都是慢的——

沒有急功近利的慌張。城市總在悠閑地

品著下午茶。中世紀出走的街巷和廣場

耽擱在夕陽的撫慰裡,沉思往昔時光

廣袤綠地,慢得拒入秋天

無垠藍天,慢得不肯褪色

舒伯特小夜曲中流連不前的思緒

一個降調處,就能遇見同樣慢板的肖邦

連雕塑們也慢得漫不經心,望著遠處

緩慢的多瑙河,不再有革命的峻急和轟響

 

彷彿一切都是舊的——

沒有暴發戶的炫耀鋪張。蒸汽時代的

鐵軌和馬車,奔馳遊人的驚喜

建築仍穿著哥特式或巴洛克式舊外套

德累斯頓固執地舊著,來自戰後重建的新生

各大劇院沉醉地舊著,來自不死的莎士比亞

古典交響曲的弦上,流淌歐羅巴的高貴

比比皆是的舊時教堂,更有著

納粹鐵蹄也不能踏碎的古老信仰

神聖的事物從舊時光裡散發出永恆的光芒

 

以上,並非我旅歐的全部印象,只是想說:

美,永不會過時;真理無言,卻不懼囂張

在傳統之上不竭地創造,才是上帝眷顧的地方。

 

追思我的七十年代2021.12.04

       你的擔負要變成你的贈賜,

      你的痛苦也將燭照你的道路。

                   ——泰戈爾

 

 

一個人漂泊了多久,多早就埋葬了少女的花季

才渴望在今夜對鏡,追思年輕時的自己

一雙腳不跨越八千里路,從皇城的高樓跌入大西北

的地窩子,又怎敢吹噓有了人生閱歷

 

其實我很慚愧,無法將1970年代從容撫慰

那曾經的困窘、磨難、絕望,和偶爾的驚喜

帶上老花鏡,從隨父母發配告別北京的照片憶起

——打住!若沒有真正的超越,怎配咂摸苦難

若沒從冰雪下拱出花果,又怎配笑談往昔?

 

翻撿我女孩的成長史,像翻撿七十年代風乾的遺體

尚有體溫,也許是我十餘歲沒吃沒喝也沒覺睡

天天上夜班,拉練,打土胚當鐵姑娘的遺憾作祟

也許正因為那點體溫,支撐了我此次生激情不泯

所以僅僅為此,我也應在履歷表的末尾加一句

感激——

 

感激整個七十年代給予我的刻骨銘心,翻天覆地:

它的初期,軍列五天五夜加三天汽車才到邊境發配地

一路載著大人的愁眉苦臉和我們小孩的驚恐又驚奇

它的中期,少年應徵戰備電台諜報員,緊張壓力

苦悶的我開始寫詩。感謝它讓我的詩起點不高

就像它的海拔,仰望雪峰,緊貼大地

它的後期,感謝它那個十月之後讓我連幸了三運:

處女作上了《詩刊》,遇到彼此按過血手印的初戀

緊接著恢復高考,讓我忝列天之驕子的行列

 

如果人生是一支歌,它定調了我大氣激昂的旋律

如果人生是一幅畫,它鋪就了我厚重明亮的底色

我因而甚至感激它七年戰備夜班賜予我的失眠頑疾

輾轉反側中讓我有比別人更多的時間思考些沒用的

 

……已是深夜,對著鏡中的滿臉滄桑溝壑縱橫

仗著九死不悔的浪漫和天真我要發出最後一聲感激

它雖過早結束了我的花季,卻也大大推遲了

我的晚景,讓我挽著詩優雅地老去……

 

石林與昆明  2021.12.05

 

風景如畫的昆明

你是它孤懸的一處潑墨

 

四季長春的昆明

你是它涼下來的臉色

 

熱情待客的昆明

你是它鮮糯外的一道硬菜

 

道路通達的昆明

你是它小心機的迷魂陣

 

軟玉溫香的昆明

你是它兀自挺出的一小把骨頭

 

一路高歌現代化的昆明

你是它回到遠古的一步倒行逆施

 

牛肝菌鮮花餅米線煙火氣的昆明

你是它舌尖上的一次走神

 

西南聯大講武堂聶耳高調的昆明

你是溜出它人文交響曲的降調或半音

 

平平仄仄華彩成章的昆明

你是它美的另一闕或外一首

 

亂花迷人眼欲令遊客躺平的昆明

你是它旅程最後的——圖窮匕首見

 

或許,你只是昆明那美人身旁

掖著的佩劍,抑或高揚迎客的手掌?         

 

                           

當我老了  2021.12.06

 

 

當我老了,出不了門,獨守空巢

因為怕狗不幸缺失老人們常有的伴侶

環顧寒舍,只有幾件家電可以輪番親昵

 

先把自己塞進冰箱,換位思考

驚喜地發現:漂泊一生竟有恁多暖意

再把腦袋推進烤箱,趁冷打鐵

烘焙熬了我一輩子尚未寫出的詩句

為了它,我在暑天打開空調製熱檔

捂出痱子時也捂熱了我殘存的激情

接著,在藏垢納污的洗衣機裡洗個澡

以毒攻毒,讓所剩不多的自己變得純粹

剛出浴的我又浸入音響淌出的樂曲

斟滿一支支老歌,從容地與往事乾杯

之後打開電視,照常略過新聞聯播

在回看中,向我敬著的人致遲來的意

包括古今哲人和傳記片裡的伍爾芙、薇依

這時,再上電腦或手機搜一搜好人的

名單和底細,朗讀我寫給他們的詩

 

最後,我在網絡的一角找到年輕時的葉芝

告訴他我終於老了,可朝聖者的靈魂無人認領

裁去慌亂的歲月,遺產只剩一紙詩寫的遺書

和給徐遲、陳超的信,托他一並轉交上帝

 

了卻後事,現在可以坦然登上我十四樓的陽台

不恥下問:草坪夠寬?能否接住飛翔的身軀

——呵呵!有備無患而已。至今認為

最美不過一個理想主義者決絕飛天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