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 王 康 書

 

寄往華盛頓臨終關懷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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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已深,白晝將近;

我們就當脫去暗昧的行為,

帶上光明的兵器……

 

這道離你不遠,正在你口裡,在你心裡……

心裡信,就必得救。

                                ——《聖經·羅馬書

 

 

王 康:

     相識廿七年,一直這樣稱呼你,就不像許多愛你的人頌你、哭你時,加上那些定語和冠詞了——因為,你的名字早已成為赤子的代稱,早已無須任何加持,已然頂天立地,光耀乾坤,且註定彪炳青史;在上帝面前,你也不愧為領受福音最多的那位義人。

 ——而這一切,無疑,是來自你的殉道者情懷,你聖徒般的赤誠與純粹。

 無論你在俗世、在天堂,我將永遠送上深摯的思念與祝福。 

 你知道的:如按原計劃,此時我早已趕赴美國探望你了,可疫情阻隔了心願,甚為遺憾!我只能遙隔萬里,默默為你祈禱…… 

 近日,得知你在病榻接受了洗禮成為基督徒,我似感同身受你內心的至誠欣悅;你坎坷荒寒又豐盈華美的生命終歸其所!我因此匆就一首小詩,以表祝福和追隨—— 

 

 

     《遙寄王康》2020.4.22匆就


        蒼天豈不憐聖徒,彼岸欣聞君受洗。

       浩氣宏圖最激揚,忠魂熱血將化碧。

       悔失舊緣追大道,痛撫新夢展雙鯉。

       敢驚宿命垂青眼,只欲天堂再比翼。

 

就在寫這封信之前,我重新捧讀《聖經》,想像著是和你一起讀;同時,腦中閃進著我們交往的一幕幕情景……

       我曾在詩文中寫道:雖紅塵滾滾人為物役,但仰望星空的人們,總會有初識即是相遇的神秘機緣——1980年代末,廣場風波不久後的那年冬天,你尚在“名單”上,我們的偶然交集,竟然驗證了我詩中的執信。

 ……那是南國冬季一個陰天的中午,應我們共同的朋友謝總之邀,在深圳神仙豆花村午餐聚會。早已隱名埋姓的你,當時被謝總介紹為“王大遲”(後來才知,是你已隨母出國移民多年、杳無音信的兒子的名字)。因彼此座位之間隔著謝總,我們那天初次見面並未多聊。但讓我記憶深刻的是,席間大家熱議剛剛發生的詩人顧城殺妻自殺事件,並認定我同為詩人應會向著顧城。其實大謬不然!沒想到我未及表態,你先發言說出了我的心裡話——詩人首先人,同所有守法公民一樣,他無權剝奪別人的生命;我們現在談論的不該是一段詩人軼事,而是一個殺人犯的罪責……

 次日上午,我接到你熱情相邀的電話,讓我到大劇院咖啡廳會面。我們從下午暢談到夜半時分。其間,你滿懷激情地給我背誦你寫的多篇詩作;還特別說起昨晚在謝總家讀到我的列印詩集,遂決定退掉火車票延遲三天返京……之後的三天中,我們不斷深入話題,交流思想與藝術,雙方像失散已久又偶然重逢的故人——彼此欣喜於靈魂的共鳴!你隨即邀我到你下榻的賓館,觀看由你創作、剛剛拍竣的5集政論片《大道》,並兩次贈送我《大道》的錄影帶(我此後不知為多少朋友播放過,火種般撒在南國);尤其珍貴的是,你還贈我正在“化緣”擬投拍的第二部大型政論片《大統一》的腳本……

這三天中,我打開塵封已久的日記本,記下了最初的心跳:

 

《絕版閱讀》 匆就於1994.12

                    WK

 

 那麼,讓我開始於你的序——

  僅僅因為

  你是一冊裝幀俊朗又遒勁的書

  一行行文字端莊又蒼涼

  截留了哪位女子最初的心跳

  起步于序,擱淺於序

  驚鴻一瞥其後的華彩辭章

  從這裡出走,那羞澀的少年亞瑟

  歸來已是穿越苦難的美麗飛虻

  那橫亙其間的坎坷泥濘

  是怎樣鋪成抵達今夜的蔥綠詩行

 

  那麼,讓我棲息於你的跋——

  僅僅因為

  我是你心有靈犀的閱讀者

 暢遊字裡行間,哪怕溺斃

 也相信知音的山高水長

  讓我女人的一生,自你起航吧

  只因,我是你放逐太久的領地

  姍姍來遲的佔領,等你宣佈

  兩個奴隸,互為帝王……

 

  那麼,讓我重新書寫你的跋——

  僅僅因為

  我是你最後的鑒賞者

 從封面到封底

 跨越整世紀情感的斷章

  此後,我將成為你急管繁弦上

  插翅難飛的謠曲,以深情的指尖

  撥動彼此餘生的守望

  即使意願終成遺願,我仍然感謝上蒼

 

  是的,僅僅因為這些

  你只能是我青春的專利

 而我,註定是你愛情的絕唱 

 

從此,我開始了對你的全方位閱讀。讓我欽佩不已的是:你的幾乎所有著述,都能讓我領略到把詩與哲完美融會的抒寫風采,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的磅礴氣勢,以及——這一點最為我所看重——你高蹈的哲思、華彩的辭章和一瀉千里的語勢下,那腳踏大地、深懷悲憫、知行合一的樸實靈魂!

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在數十年的漂泊羈旅中,你不僅僅用文字、更是以自身的生存姿態踐行著你的篤信,用熱血澆鑄至著作等身。相信每一個讀到你洪鐘大呂般作品的人,無不深為膺服,並震撼於你那顆殉道者的靈魂!

提及你的漂泊生涯,包括隱名埋姓十餘年的多地輾轉隱居,包括藏身於帝都地下室的暗無天日(這些長久身處險境、陋境的經歷,無疑嚴重破壞了你的健康)……可有誰知道,這竟是來自你的主動選擇——在後來我們的深入交流中,我曾面詢你何不像其他義士一樣應接去國?你當時的回應讓我至今難忘。你說,有意選擇留下,就是要在這塊土地上做些有意義的事,完成自己該擔當的使命……也許正是在那一刻,讓我著實認定了你那殊異於其他同類的使徒的命運?

此後每當向人介紹你,我都用的是那個高貴的詞“殉道者”——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你其實早已皈依了上帝,早已毅然決然、披荊斬棘地奔赴你的大道,九死而不悔!

  ……初識即相遇的三天,到期了。彼此只恨時間過得太快。你返京前的一刻,我們順理成章地——談婚論嫁——你順理成章地疑慮因“上名單”、身份特殊,恐牽連我(對你諸如此類的道德潔癖,我是又敬又恨!)——我順理成章地談到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且強調我不止是妻子——最終,我們約定:先走著……

之後,我每年用短暫的工休假不探望父母,而是直奔北京探望亞運村中“隱居”的你…… 

殊不知,三年不到,那把長期懸在你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劈下來——你,被失蹤了……

當時不明就裡、數年得不到任何資訊、遠在幾千外的我,幾乎絕望了(曾誤會你已出國)——這,已是後話。

  ……還記得新世紀初你輾轉重新聯繫到我——包括你去美國巡展抗戰史詩畫卷《浩氣長流》而不得已滯留他鄉後——的那些年裡,你曾用電子郵箱發我大量新作(或告知網路連結),讓我有幸先睹為快那些獨佔高處的厲檄文和性靈辭章,包括《我們的精神元年》、《站在<通往眾冥的自由之路>前的斷想》、《序余世存先生<老子傳>》、《儒家從花果飄零到返本開新》、《科學家的選擇與責任》、《重慶談判的歷史悲喜劇》、《沉潛磨洗六十年——憑弔中國抗戰首都重慶》、《我的精神麥加》、《托爾斯泰百年冥誕及感恩節兩則》、《沒有十月革命中國五四運動會大不同》、《蘇聯解體對中國的影響》、《戈巴契夫大帝》、《讀鄭義的流亡文字》、《讀陳丹青俄羅斯記憶行感言》、《為紀念抗戰勝利暨重慶談判七十周年告語同胞書》、《溫的軛》……還有你快遞來的《劉賓雁紀念冊》,以及為父母製作的家庭紀念集等等。

徜徉在你究詰人間天問、洞悉歷史堂奧的文字裡,目睹你決絕凜然為蒼生自由而戰、不屈不撓求真向善尋美的生存姿態,怎能不令人為之動容、且萬分疼惜? 

……還記得當初讓我另為動容的是,你作為真正的“無產者”,卻具有無所不在的“貴族氣”:除了你的身心潔癖,更有那閾值極低的同情心——

那次深夜從咖啡廳出來送我回宿舍的路上,你被一大群賣花小孩包圍時,不顧我的勸逃,毫不猶豫地掏出多年無收入、乾癟腰包中的所有,買了每一個孩子的花兒;還記得只要遇到乞討者,你必給錢;還記得你看到別人衣服上的破洞,會立刻引歎“哀民生之多艱”……我多次目睹你目光向下的菩薩心腸。

    同時,你對尊嚴與原則卻敏感度極高——還記得你為拍片化緣遇到交易暗示時,寧願讓將到手的資金飛掉,也不低下高貴的頭;你對我解釋說,你只與慕道者合作,而非乞討…… 

談到你的貴族氣,這裡引一段我幾年前的評述:

而他精神氣質上迥別於許多思想界同行的“動”人之處還在於,無論多麼艱窘險峻,其談吐和為人做派,都始終保有一身貴族氣——優雅從容,多情悲憫,榮辱不驚,尊嚴執信,身心潔癖,以及,使命擔當

也許是我的個人偏見: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國內思想界無非“秦王”——體制內秦暉,民間則王康。暫不論其思維能力和語言才華少有出其右者,先談情懷與境界,包括殉道者的赤誠加詩人的純粹。多少浪得聲名的思想知識界大腕大咖,其內裡殘缺的正是這種赤誠與純粹——不是嗎?

……還記得那幾年你“隱居”在亞運村黃珂小弟的公司,每次我用工休假幾千里迢迢赴京探望你,都看到你孜孜不倦、辛苦伏案的身影,緊迫感追得你只能陪我吃一頓午餐…… 

……還記得十七年前我來重慶省親時約你相見,作為被中央電視臺邀為抗戰勝利六十周年專題片總撰稿的你,從北京匆匆飛回。在那幾天的空隙間,你滿臉倦容地奔波,並帶我參加了後來名震中外的大型史詩畫卷《浩氣長流》動議者們的晚餐會;還記得當時你向我提議,不要只跟團參加重慶的“紅色旅遊”,要著重去看看多年秘而不宣的沙坪公園裡的“紅衛兵墓園”。

 

 

我從紅衛兵墓回來後立即寫了一首詩向你彙報:

 

《重慶三題之二:遊重慶》

 

我一直在爬 從它的坪到壩

坡到岩 仿佛從緩到峻從低到高

就能追上歷史 那雙小腳

 

周公館到白公館 坡越來越陡

南山到歌樂山 風越來越峭

大轟炸的餘響擦痛遲到的目光

之後 恐怖從白色到紅色——沙坪公園

令好色之徒 也會突發色盲

 

一百多座墓碑!像詰問的手指

直指蒼天 平均二十歲的死亡在這裡

騷動為一處諱莫如深的 景觀

紅衛兵墓旁 如今的人們正忙著

休閒 走投無路的青春重新

在我的底片倉皇集結 卻始終不肯

顯影于城市導遊圖上……

 

紅色經典一日遊遊不出山城

坎坷深縱的眼神 誰卻執意漏網

誰在走神時才看清:被兩條江捧著

它左右逢源的姿色 以及

兩個黨抻著時 四面腥味的風

幸而多霧 可以任人稀薄……

 

我們的腳一直在爬 我們的手

一直在握拳鬥爭 是繃緊向上

把自身陡峭為高處新的不平 還是鬆開

三點成一線的目光 讓它軟著陸於

階級的底座 讓這個連風景

也格外激烈的城市 把我作為它

最緩的坡度吧 為了再將瀑布

逼上絕壁之前 掌控好激情的步伐……

 

       此外,我在重慶還寫下了另一首深藏愧悔的詩——關於我當年的年少輕狂和幼稚任性,也許傷到了剛剛逃離地下室的你……五味雜陳,不知詩中是否表達清楚:

 

 《重慶三題之三:別重慶》

 

……是不是,舊情的線頭

又在尋覓

我全身心的疼痛這根

越用越鋒利的針

企圖將我殘缺的生活

縫合成刺繡的模樣

 

它對底樣上匍伏多年的預約

針針見血

以顯出親情之外,我與一座城市

更切膚的藕斷絲連

以及某一雙眼睛那含笑的

櫥窗,再不必慌張陳列

我的告別

 

可是朝天門,我朝天祈禱的虔誠

留不住一片歸帆靠岸

裝運還是卸下?放逐心倉的往事

即使用我一生的詩篇

也贖不回一次失之交臂

走丟的碼頭

 

如今,我們各自飄在天上

各自對靈與肉實行直轄

都以為瀟灑,自以為瀟灑

其實是,沒有可降落的地方

 

與這座城市在逼仄的機艙裡

來來往往

這與一個人在寬敞的夢裡狹路相逢

如出一轍——它的失重、失真

和失望……哦,我已自愧得

不敢輕易說出

所有告別,殊途同歸的真相

 

……這是白天,從飛機往下望

溝溝壑壑的城市,坎坎坷坷的心事

遠不像夜間燈火滿頭簪釵的嫵媚

這是告別,遠不像赴約時

黃昏朦朧,晚霞涵納夕陽……

 

    200311月寫于重慶)

 

    《重慶三題》組詩的手稿,當時你說你很喜歡,當面索要了去。

 

其實,作為書信,之前還為你寫過幾首詩,但無法寄出——後來才知,你被人告發後,被迫躲進了帝都的地下室數年,與世隔絕,生計慘澹;而最令你心痛的是:倉皇躲藏中弄丟了大量手稿……多年後你向我談起那幾年危險又狼狽的日子,痛惜不已的仍是心血凝成的手稿。

那些年,我曾在焦慮中百般猜測,既為你的安全擔憂著急,也為你的“不辭而別”抱怨乃至誤會,乃至,最終的……錯軌。至今,心中之苦、之悔,無以盡述……  

 

 

你赴美的最初兩年,我們還曾在郵件裡相約:待你回國我們再次重慶相見。

沒想到,2003年秋天的這次重慶相會,竟成為我們的最後一面…… 

你知道嗎——我還有很多反思中的成長,那綿長的心得待向你討教;我還有新出版的詩集要送給你,也期盼著你的文集惠贈我;我還要愈加堅定地表達:此生已知天命,大道與你攜行。

 ……還記得新世紀到來前的那個初秋,你日夜守在醫院裡照顧病危的父親,有幾次夜裡你站在醫院大門外北風呼嘯中給我打電話,為我講述你高知父母的人生遭際。那回說到痛切處,你不禁提高嗓音脫口而出至今讓我大慟於胸的話:“老父親恐怕這次挺不過去了……其實,他早在1949年就已經死了……”

你料理完後事不久,便精心編寫製作了厚厚一冊雙親的紀念集,快遞給了我一套。仔細捧讀你椎心泣血的文字,和穿插其中的書香家族舊時的優雅合影,令我也頓感錐心之痛……正是讀了你諸多揭示真相鞭辟入裡的文章,令我這個在北京總參軍隊大院所謂“紅二代”圈子中偶然生長出來的“異類”,不由得更加必然地叛逆。是的,這多少是拜你——不,是拜惡所賜! 

     是的,與你相遇以來,雖相隔遙遠見面機會不太多,但從你的一部部雄文力作,從你垂範始終的殉道者生存姿態,讓我不斷地堅定著共同的信仰,追隨著你的大道。 

 

 

……還記得去年友人赴美看望你時,給我發來聚會中你唱歌的照片和視頻,初看你似精神矍鑠,讓我頗為欣慰;當看到你病痛中堅持創作《俄羅斯破曉》大幅畫作的情景時,讓我由衷欽敬之外,又不禁痛從中來——多少人欽慕你宏闊高遠的視界、深邃厚重的思想和敏慧過人的才華,但又有多少人能設身處地體會到你生存此岸、求真彼岸那人生撕裂的劇痛,那長期承受的巨大身心壓力;尤其是,在顛沛流離中捧出一部部思想、藝術的宏篇巨,皆屬於超大能量的精神發功,其心血煎熬、靈肉煉製的艱苦過程,非常人所能想像、所能承受。是的,你絕非歲月靜好的吐絲春蠶,你是披肝瀝膽挖出自己的心臟做火炬、煉獄中行走的丹柯——每念及此,又怎一個痛字了得!

在這樣的境遇中長期堅持吐血“煉丹”,嚴重損害了你的健康,你卻不惜以折壽來濃縮一個聖徒的生命精華,以創傷累累的身軀不斷發出振聾發聵的呐喊,在晦暗的夜色裡石破天驚!從而,讓百折不撓、堅韌不拔這些常用的硬詞都顯得輕飄——偉哉!壯哉!又,痛惜!痛惜!

 

 

 ……還記得你曾向我談起令你傾心不已的俄國十二月黨人,他們以及他們的妻子舍卻優渥生活慷慨赴義的高貴形象。你還對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們推崇有加,我深有共鳴,曾為其中幾位寫過致敬詩。現錄下阿赫瑪托娃悼念帕斯捷爾納克的名篇——也許,它可作為我將來獻給你的花環:

人間的絕唱昨天啞然

樹林的交談者將我們遺棄

他化為生長麥穗的莊稼

也許變成了他謳歌過的細雨

世上所有的花兒全都綻放了

卻迎來了他的死期

可是一個簡稱大地的行星

驟然變得無聲無息

         ——阿赫瑪托娃《獻給亡人的花環》

 

 這還讓我聯想起一句宋代的詩: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還想起你分外喜歡並不時引用的陸遊名句: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是的,這正是一個忠直篤信的使徒,他的宿命與擔當。

 

 

       除了精神領域,你已成為我們這代人子規啼血般的絕唱;另讓我感慨的是你世俗世界做人的操守,令諸多所謂精英絕難望其項背——即使在長期窘迫孤獨、自顧不暇的境遇中,你仍極度地潔身自好,貫以善良待人,推己及人,慷慨與人。

 此外還有,曾讓我抱怨不解、又感動莫名的,是你自覺背負上沉重的道德十字架,你的精神潔癖,貫以反躬省察,嚴苛自律,恪守高潔——無論日常、還是情場……在我們這個素以精明和粗鄙自得的族群,你的高貴品行如異峰突起,乜睨宵小!你涓滴不辭地做著坦蕩君子,超凡脫俗地鄙夷功名利祿,一意孤行地奔赴你的精神麥加……而這一切,不過是你與生俱來的教養;是幾乎出自本能的做人底線,殊不知,它如今已成為多少人無心、也無力企及的精神雪線。

 是故,有同道贈你由衷的讚歎——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面對這個殘缺墮落的世界,你以精神求索煌煌巨獻的成果,以世俗做人眾口鑠金的口碑,終可毫無愧色地說:你不愧為一代大儒唐君毅的後人;作為君子兼聖徒,你在此岸世界已是——功德圓滿!

寫到此,悲愴的意象縈繞於腦海,禁不住有淚盈眸,有痛鯁喉,不勝傷懷……

      可堪告慰的是:我的生命有幸與你交集過;我的詩篇有幸為你題贈過;我的德行有幸為你所提點成長著;我的大道,有幸與你的並軌了。

——讓我在你的病榻前,呈上我悟覺的喜悅和感激……

 

讓我呈上偉大的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句:

 你的擔負,要變為你的贈賜;

  你的痛苦,也將燭照你的道路。

 我們將接過你精神的贈賜,在你的信念燭照下的自由中國大道上,砥礪前行!

回憶如數家珍,不覺已是更深。意猶未盡,紙短情長;其中愧悔,想你懂得…… 

 最後,讓咱們回到《向大海》吧。當年初識,正是它,讓我倖免於與你錯過——你在謝總家首先讀到的就是它,遂能在眾友餐聚已經告別過,又退了車票約我面談。之後,於是邀我觀看了《大道》,於是擁有了我的大道,我們的大道……這首詩,是我們的相遇之緣。

《向大海》寫於在1987年,曾被評論家認為是那個年代愛情詩的巔峰之作——其實不然,我知道那是一首只有能指、缺失所指的“抽象”情詩,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愛情詩;它更多表達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對這塊土地上高潔至情的絕望。

謝謝你當年心有靈犀的賞讀。我這篇一生都沒能獻出去的情詩,現在鄭重地獻給你——只有你配得上:

 

  《向 大 海》

面對你,所有不真實的都彷彿存在。

 

夕陽自焚的氣息自深淵彌漫

你柔滑的掌上聳動一個粗野的世界

斷裂之光劈開一片片跑馬場

月亮在我狂歡的發梢備下金鞍

待一聲口令,自宇宙之外

傾聽你深沉的歎息

像傾聽英雄的獨白

 

而我此時,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這一刻,上蒼疏忽了某個傳統安排

也許我指尖走漏過

一葉白帆的瀟灑

而信念恪守於高高把位

淌低音弦上你嘶吼的男性血

和你礁渚鬱結的深重苦難

這使我頓感卑微

從此緘口,靜如一條偈語

 

從此我滿懷莫名的心酸:不似江河

你沒有分支或歧路作為排泄

也不隨手塗些溝溝汊汊的調情小令

不企望青苔的傳說顧盼於兩岸

誘你流連

在深諳世事的掌紋種植絕世孤獨

狂蹈於颶風之上又執著於一點:

除朝聖之路你無從揮霍

那因抑鬱而勃奮的剽悍之體,但

不苟且

你因此成為精血充盈的男人

成為東方的性徵—— 一頁補白

 

我,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當船舶的犁尖與雷電之鞭輪番

在你肌膚上縱橫書寫暴虐

當午後陽光扼你聲帶成史詩的碎片

和那從陌路湧來的慣於膜拜的面孔

都被你一次性曝光——

以不動聲色的一瞥

你不羈的自由,是對纖繩的拒絕

 

於是,我得以從全方位包抄而來

被波濤托舉為開花的時辰

渲染葬禮

在我輝煌的傷口敷你鹹味的體貼

在死亡之上,部署切膚之痛的——

愛!

 

我因而成為最蠻傲的情人

用凋落的淚光踩響格律

橫貫多變奏主題,我飄逸如雲

又時時為你雄渾的幽思所注滿

馭饕餮之穀抖野性的韁繩

跨越整世紀情感的斷層——

我只臣服於你的麾下,以女王臨淵的姿態

 

此刻,我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有誰知道,你的浩瀚

只是我靈魂的一次宣洩

一行詩的剪影

一句箴言

我們是天生的不肖之徒據守陰陽兩極

不忍,卻又只能拒絕陸地的挽留

正如你以博大的沉默拒絕人類語言

命運將我封閉為一座礁石

卻被你永恆的騷動宣佈為另一種浪花:

每一次撲向你,都是向你訣別

 

那麼,把我剝光於你容納的目光吧

在晚霞不屑於披露天空的時刻

我恰如裸體的精靈,豐腴的美人魚

以細潤小手把幸福撫得粗糙難辨

曾在嶙峋的浪峰宣誓反抗

又於底隱忍了一切——

這是你我共有的高貴,抑或悲哀?

 

是的,我只能作為一個女人和你對視

當風暴撩起你旺盛的情欲如潮湧來

以岸之臂高揚雄性的召撫

我顫慄著,以空前的馴順臥成

從不爽約的沙灘

把瑩潔之軀展開為情書的段落

我青春的線條如月光滑翔

被你細細認讀,或是節選。之後

又全部注入我的細節

而你此後將成為癡迷的浪遊者

畢生行吟於我繁枝虯結的血管

惟你知道,如果不是這樣

將是我一生的——慘敗!……

 

 哦,大海!我作為女人和你對視

面對你,所有真實的都不復存在了呵!

 

(寫於1987年中國作協詩刊社第七屆全國青春詩會秦皇島海邊)

 

此刻,我這裡已是清晨時分,東方漸白。

讓我努力微笑著呈上我的問候和祝祈—— 

願我的詩篇與朝霞一起,鋪就通往天堂的華毯;那之上,將是你金烏般升騰的身影,久久回望人間,接受追隨你的同道者們的見證與祝福……

 

                      2020423日午∼24日晨秉筆

 

附錄舊文:

《小憶“地上”與“地下”的王康》

 

王康,出生於1949122日,重慶人。中國著名民間思想家、文化學者。1982年畢業於西南師範大學,從教幾年,之後到北京工作。其間,曾擔任劉賓雁的助手,及至1980年代末,被成為風波的“黑手” 捲入“地下”……

 

此後,這位棄絕廟堂的長期“隱居者”,在艱難漂泊中勤奮著述,以布衣之身心懷天下,讓筆尖不斷噴湧地火岩漿,創作出在民間思想文化界傳頌至今、在海內外轟動多年的大量作品,橫跨思想、時政、文學、藝術等多個領域,包括:多集電視政論片的腳本《大道》、《大統一》等;關於俄羅斯研究的系列論文和講座;關於儒家學說時代新解的論文和講座;關於抗戰陪都重慶的系列紀念文章。他曾擔任中國抗戰勝利六十周年大型電視片總撰稿——而有關紀念抗戰的主題,他留下盛名的成就之一,當屬2005年為紀念抗戰勝利六十周年策劃組織創作的抗戰巨卷史詩國畫《浩氣長流》,轟動海內外;作為世界上最大一幅畫的畫展,曾相繼應邀在大陸以及臺北和美國等地展出。他公開亮相之地還包括在鳳凰衛視名牌節目“世紀大講堂”的多次演講,折服學者圈。他最早以幾部專題政論片未“公開”爆得名聲的,是關於蘇東巨變的研究和海峽兩岸統一的籲促……這樣一位幾乎難以“公開”冒頭的人,早已著作等身,名震四方——然而,這些“地上”的一切,並非他所求……

 

以下來自2001年他榮獲“首屆當代漢語貢獻獎”時的介紹和頒獎詞節選:

 

王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以布衣之身撰寫中國改革憲章,名動京畿;九十年代初再以《大道》為題,撰寫叩問中國往何處去之五集政論片,論者稱為冷戰結束後對中國道路運思甚深的先知式作品。同期有長篇詩評《俄羅斯啟示》傳佈四方。抗戰勝利50周年以九集電視片《抗戰陪都》傾服眾多業內人士……王康是一個小眾範圍內的漢語人格,他的生存之道首先是影響周圍,成全自身,進而推動他人生命的自我完善;王康又是一個關懷悠遠的中國布衣,他的存在直接漢語的歷史、世界的當下經驗,並有著極為人性的願景。在王康那裡,連接了漢語世界的歷史和未來。確實,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就積極健康的一面而言,王康是傳統文化在當代的人格象徵。 

學術委員會公佈的授獎辭是:

王康先生懷抱理想主義,他以布衣之身憂國憂民,對於俄羅斯民族啟示,對於中國的統一前景的展望,影響了年輕一代學人。 

而我與他的偶遇之緣,則來自詩歌。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特殊的年月,他赴深圳為自己新創作的大型政論片《大統一》的拍攝“化緣”,偶然在朋友家讀到我的列印詩集,旋即退了火車票延遲返京邀我會面。他面贈、並為我播放前不久創作拍攝的多集政論片《大道》,還贈送我《大統一》的文稿腳本,以及詩歌作品等。

初識,即驚覺其著述表達,把哲學與詩高度融合達至厚重又華美的境界,至今國內思想界恐無出其右者——境界,還包括赤誠的殉道者情懷!

兩位骨子裡的詩人一見如故,神侃深聊,交流作品,不知有漢…… 

也許更準確地說,我們的偶遇之緣,是緣自彼此都嚮往的理想主義人格、真詩人的赤子之心,以及因此而命定的不為世俗所容的一意孤行。自然,在能讓我由衷欽佩的同代人中不多的幾個人裡,他決絕又熱誠的生存姿態和九死不悔的精神求索,是最能讓我膺服的一位,願竭力望其項背…… 

寫到這兒,忽然憶起廿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在深夜從咖啡廳送我回宿舍的路上,他被七八個賣花幼童包圍,深圳人此時都唯恐避走不及,他卻掙脫我拉他突圍的手,傾盡多年無收入的口袋裡的所有,買下了每一個孩子的花兒。我當年為此心中一“動”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而他精神氣質上迥別於許多思想界同行的“動”人之處還在於,無論多麼艱窘險峻,其談吐和為人做派,都始終一身貴族氣——優雅從容,多情悲憫榮辱不驚,尊嚴執信,身心潔癖,以及,使命擔當……

 

也許是個人偏見: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國內思想界無非“秦王”——體制內秦暉,民間則王康。暫不論思想才華和思維能力少有比肩者,首拼情懷與境界,包括殉道者的赤誠加詩人的純粹——多少浪得聲名的思想知識界大腕大咖,其內裡殘缺的正是這種赤誠與純粹——不是嗎?

 

回到前文所言王康,這位我們這個時代的仁人志士,他鄙夷“地上”的一切功名利祿,自覺選擇了荊棘浴火的苦難之途,甚至不惜在自己的祖國“黑下身份”(曾多年躲在地下室),卻像普羅米修士一樣,高擎現代文明的天火燭照人心,啟蒙民智,促進國家——這,正是當年刀搶中謝絕出走、執意輾轉於地下拼命寫作、傳播火種的他,當面對我憂心詢問的回答……如今,四分之一世紀過去了,這位殉道聖徒的聲音,仍在撞擊著我的心靈……

祈願聖徒之求,必得其所!

                        (劉虹寫於2016年)

 

後記:

著名民間思想家王康已於2020年五月廿七日不幸病逝於美國華盛頓郊外。享年70歲。此信已由護理他的友人誦讀于他的病榻前——心聲終送達,令我等悲痛之心,聊可告慰。另一點聊可告慰的是:在王康病危期間,我的北京發 小、紐約曼哈頓著名中醫針灸師強小妹,應我所托,頂著嚴重疫情從紐約專程趕往華盛頓王康住所,療護了一個多月,大大減輕了他臨終前的痛苦他曾對小妹醫生說:“劉虹的來信,我一定要看”,可惜身不隨願,他當時連聽都很吃力了……好在美國以及世界各地的諸多同道和追隨者,給予了病中的王康以精神與物質的大力支援——這無疑緣自王康巨大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感召力。

 願顛沛流離一生的王康,在主的懷抱裡安息吧!

 

(本輯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