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與追思✤遙祭母親




傷魂最是家千里 淚看高堂少一人
再無慈母門前盼 淚灑歸途履如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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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母古詩詞摘
圖①廣東深圳劉虹女笛手親愛的慈親
陳淑玉女史生於一九三四年08月01日
離世二O二四年12月23日
此刻,二○二四年十二月廿九夜,我下筆寫此文時,是母親仙逝的第七天,古稱“頭七”。此前,我們幾個子女千里迢迢飛回合肥為老母奔喪,安葬完後,又因故各奔東西,未能為母親的頭七再聚首,獻上隆重的祭奠,實在有違孝道古訓。
作為長女,義不容辭——我幾近不眠不休地寫出這篇獻給母親的頭七祭文,以表達對母親的哀悼追思和祝福之情,以彌補祭奠儀式的缺失。紙短情長,願它陪伴母親升上天堂,福報圓滿。
我的母親陳淑玉,生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於二○二四年十二月廿三日廿點卅分因心臟病突發兼肺部感染,不幸離世,享年九十歲。她老人家也算是高壽了,按中華傳統,應算作“喜喪”,這讓我感到一絲安慰;同時,更感到心酸——心酸的是,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是被養老院送到醫院的,臨終時身邊無一位親人。我們匆匆從外地和國外趕回,沒能在生前見上最後一面,她也未及留下一句遺言……每念及此,心痛不已,愧疚不已!
兩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寒冬,母親就因嚴重心臟病和髖關節摔斷緊急入院,同時動了心臟和腿部兩台手術。剛搶救過來,卻又遇人禍——新冠封禁突然大放開,被違規住入的同房感染,前後報了兩次病危。我回來陪護老母備受煎熬的日子,當時就已感到她的生命之火已臨近熄滅。雪上加霜的是,她多年前就已耳聾失聰,無法與外界交流(我跟她都是寫字筆談,豈能奢望他人有這樣的耐心)
,這令她生活在一個極為封閉和無以訴求的世界裡,尤其在養老院這樣的環境,生活質量之差可想而知。我甚至不止一次夢到過她掙扎自理的情景(雖然交了全護費用,但眾所周知難以得到應有的服務),我每次醒來都不勝心痛!
圖②1951年四月,母親十六歲考上軍校入伍到北京。
母親是重慶市人,出身於工商業主兼地主的家庭,從小生活優渥。但在國家需要時挺身而出,投筆從戎,在抗美援朝初期就考軍校入伍,當時中學尚未畢業,年僅十六歲。古人稱這個年紀為“碧玉年華”,正巧暗合了母親的名字。入伍後來到北京,在軍委直屬的化學兵學校從醫。
入伍後的母親一貫嚴於律己。比如,部隊行軍時為體弱者配有兩頭毛驢,大隊長見她年少個子小跟上隊伍很吃力,遂讓她騎毛驢,從小養尊處優的母親卻怎麼都不肯騎,堅持同男兵一起走路;可另一頭毛驢別的女兵就騎了。兩相對比,此事給官兵們留下很好的印象。平時整理內務做清潔,她也總是搶著幹——我想,她素有潔癖也是原因之一吧?反正絕非掙表現。另外,她的字從小就寫得好,故部隊上出牆報長期都是交給她負責。與此同時,她好學上進,積極鑽研業務,考核總是名列前茅。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在六十年代初的大饑荒即所謂“三年自然災害”困難時期,糧食大大不夠吃,而父親數年前就離家去上軍醫大學了,獨自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孩且工作忙累的母親,為把少得可憐的配給口糧省給孩子吃,常以南瓜和紅薯充饑,以致患上浮腫病和肝炎,這個窘迫的婦孺之家當然首先急需大米,可在一次購買全家的糧食時,糧店失誤多稱給她廿斤米,她卻毫不猶豫地退了回去。這在那個攸關生死的年頭,堪稱非凡之舉!試問,當時能有幾人做得到?這讓糧店的人大為感動,連連道謝……
遵法守規,正直清白,拒絕旁門左道,為人寧肯自己多付出、從不占小便宜——這是母親經常告誡我們子女、自身也堅守了一生的做人品格。我曾暗忖:也許我身上的潔癖,尤其是精神潔癖,也是遺傳於她吧?
一九六六年五月文革噩夢開始,首當其衝遭受打擊的是“黑五類”,即地富反壞右(也連累他們的子女)。我們上小學才十來歲的孩子隔三差五就要填表查三代。起初光填父親的身份,我自豪地填上“革軍”,不久後就要求母親的出身也要填上,我心裡開始發抖,小小年紀首次懂得了“恐懼”二字。母親自然比我更早感覺到不妙,已現驚弓之鳥狀:她慌忙讓父親悄悄把她幾雙高跟鞋的跟全都鋸掉;還把她鍾愛的一大瓶法國香水倒進了廁所下水道,以致我們住的七號樓二單元整個門洞芳香了一個多月,惹得鄰居們尋味打探階級鬥爭新動向……緊接著,那個以殘暴著稱的紅八月到來,母親與所有所謂“出身不好”的人一樣突遭厄運:在北京總參防化部大院,被隨軍家屬中的造反派闖到家裡揪鬥毆打,從我們住的三樓被抓著頭髮拖打到一樓,並當眾不斷斥罵。我在場看到年輕清秀的母親被一群粗俗凶惡的農村婦女施暴,披頭散髮、嚇得驚恐不已的眼神。這種經歷,無疑給她的心靈留下了極大的創傷;加上她在重慶的親人們也因出身問題,於歷次政治運動中不斷遭受打擊(其中頗為荒誕的是:與我姥姥同樣身份的母親的叔父,作為民族資本家,是光榮的人大代表,但另一個身份又是被打壓的地主而歷盡磨難);還包括更早前她家人慘歷過的以血腥聞世的川東土改……我曾猜想,這一切,也許是母親此後與周圍人逐漸疏遠淡漠、不愛社交的主要原因吧。紅八月事件後,她曾向小小年紀的我傾訴,被這幫沒文化的隨軍家屬無端暴打,是她一生的奇恥大辱——她這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中學生(當時已屬部隊裡的小知識分子),又因業務水平和乒乓球藝都拔尖出眾,活潑又漂亮,參軍以來在北京的軍隊大機關裡頗受大家喜愛,卻在瘋狂年代突遭橫禍,僅因出身不好而遭受如此羞辱,境遇如此反差,之後還有可想而知的長期身份歧視,對於年輕又清高的母親,委實難以接受。
圖③1965年文革前夕,母親攝於北京。
沒想到是,大難還在後頭:文革後期,她又隨我“保皇派”軍醫父親(正直善良的父親作為保健醫生,在文革中多次冒險暗中救治被游鬥致危的部首長“走資派”而遭舉報),從北京發配到新疆六年,拖著幾個年幼的孩子,生活頗為艱辛。但弔詭得令人心酸的是:初聞要發配新疆這個悲慘消息時,母親卻顯得興致勃勃,甚至說有點兒向往——終於可以逃脫北京大院裡這些隨軍家屬造反派的近身逼迫了。其實,後來的際遇,也不過是離開狼群又近虎穴——窘困和危機首先直接落在吃喝、抗寒的生存層面;此外,還多年籠罩在近在咫尺的“蘇修”一觸即發的戰爭恐怖中(當時在邊境線上已打過幾場小仗,且蘇聯威脅的核戰爭已箭在弦上,據說咱逃過一劫是因為美國)。當年的母親像老母雞護著小雞,從北京總參大院住的高樓上閉眼一躍,直落在大西北風雪掩埋的地窩子裡。我家八千里迢迢直接被發配到新疆最北的邊境線上,大半年冰雪封凍,長年吃窩頭土豆,沒油沒肉沒菜沒米,還要在白天工作忙累之外擔負每天夜裡挖戰備地道的重體力勞動,再加上經常的負重戰備拉練(新疆軍區兵團屬軍事化管理),可謂處處在威脅之中——吃住,嚴寒,戰爭,政治運動……直至多年後母親向我聊起那個年月北京與新疆的不堪往事(這一切我也親歷了),還心有餘悸,口吻中透出深深的恐懼和後怕……
文革末期落實政策後,母親又隨我父親來到南京軍區所轄醫院,後調安徽省軍區。此後,母親一直供職於合肥市第一人民醫院。由於她在大饑荒年代因重病脫職休養過幾年,所以重新工作後特別珍惜,超出尋常地敬業愛崗,僅僅以她個小體胖之軀每天玩兒命擠公共汽車跑很遠的路上班,從不遲到早退,就可見一斑。即使在發配邊疆的日子裡,仍因工作業績突出,被新疆軍區兵團的醫院評為先進工作者。到合肥後科室的多次業務考試中,她都名列第一。跟我說起,頗引以為豪。
改革開放後醫院首次進行職稱評定,她一舉考上了主管藥劑師,這在她同輩的年長同事中實屬罕見,即便比之年輕同事,也是不遑多讓。那段時間,我每天清晨都能聽到她為迎考朗讀英語的聲音。
圖④
2017年,八十三歲的母親在養老院勉力颯爽英姿。
母親生性孤高,剛正不阿,拒入俗流,從不溜鬚拍馬跪拜權力、閑言碎語撥弄是非。俗世女人的興趣愛好她似乎很少,包括不愛逛街,不愛紮堆,不愛閑聊,不愛拉關係,也不愛女紅(這些似乎也遺傳給了我)……在這個厚黑學盛行、且為功利看重人情世故的社會中,顯得那麼另類,遭受孤立則常常是她君子不群的代價。相對於俗,她顯然比較愛美,在文革前的數年,她打扮新潮又得體,加上皮膚好,一度被周圍人稱為“時髦女人”。還記得在新疆夏季翻曬箱底,她那些文革開始後就悄悄斂藏不再敢穿的高檔漂亮衣服,和鋸了跟兒的高跟鞋們,常引來路人圍觀。母親還從小愛看電影,即使三年饑荒時期,一到周末她就帶著上幼兒園的我,買包瓜子坐在電影院裡似乎是她當年惟一的享受。這個愛好一直則保持到失聰之前,這也許是她追求夢幻與浪漫的另一種形式吧。
母親對本職工作從來兢兢業業,認真負責,不甘人後,很看重人們對她的職業評價。她還一貫重視讀書看報的日常學習(也許也因此不擅家務),周圍的人都誇她聰明好學腦子好;有人還說,我們子女學習好也是得益於她的遺傳。記得文革前夕尚讀小學的我,被評為北京市三好學生,在中山公園由彭真市長親自頒獎,允許帶一位家長參加,我選擇了母親。可讓她高興自豪了沒多久,文革就開始了,三好學生成了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黑苗子”的別名。還記得文革後恢復高考首屆七十七級,我們三個孩子同時考上大學,一時傳為佳話,科裡的同事紛紛祝賀她,誇她是教子有方的“聖母娘娘”。儘管母親知道此話過於誇張,但還是讓尊重知識、看重學業的她偷著樂了一回,偷著向我誇耀了一回。
圖⑤1963年母親(前左二)與重慶醫院的同事們合影。
此外,在那個運動不斷、命運多舛的年代,自己並不富裕、活得也不安寧的母親,對於遠在重慶遭難的親朋們,卻長期慷慨解囊,先後或同時幫扶我的姥姥,我的大姨,我的舅舅等。記得在北京時我親歷的:經常給我錢代她去郵局匯款,尚年少的我很不理解她為何自己節衣縮食卻對他人如此大方?這種長期的資助,令家鄉人至今還在感念她——直到母親臨終前的夜裡,我的小姨和我的表姐妹們都硬要我收下她們的多筆彙款,說這也是報答非常年代我母親不避嫌、不相忘的扶助之恩。
由於我父親走得比較早——我的父親十四歲投筆從戎,在抗日戰爭中入伍新四軍,從醫。解放後又讀了七年軍醫大學,一直在北京供職於解放軍總參防化部,任部首長保健醫生,文革末期調南京軍區所轄醫院任院長……不幸於一九九八年心肌梗塞突然離世,還不滿六十九歲——因而,母親的晚年多半是孤身獨處,子女又多在外地,想必,她是異常凄涼的。
圖⑥1961年重慶:母親、讀軍醫大學的父親、我和弟弟。
母親十多年前曾在深圳住過幾年,可因當時異地醫保所限看病報銷難,而不得不送回合肥,多年輾轉在不同養老院(初衷是想越換條件和服務越好一點兒,可實在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兩年前我陪護完病危轉安的老母返回深圳後,天天盯著她最後落腳的養老院的監控鏡頭,起初看到不對勁兒,我還打去電話向院方委婉請求、督促應有的基本服務。然而,數日之後我就不敢看了:我因新冠和疫苗落下的心臟病會天天被氣犯——院方連基礎服務都常常不做,遑論全護等級的高端服務!吃飯居然都成問題:幾乎頓頓殘羹冷飯(因母親房間較靠走廊裡是最後一個打飯,故經常吃剩撿漏喝冷)。晚餐則頓頓稀飯鹹菜,連青菜都吃不到;長久不給洗澡洗頭;偶爾洗個腳還要我隔空吁求。而且!居然!不止一次被偷走早餐煮雞蛋——初入院時我陪護在現場,心裡糾結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善意鋪個台階去問“是否又忘了發”?“啊忘了,給你補就是了!”這個連我在場都多次“忘了發”雞蛋、幾乎不做任何護理事項、整天粗聲大嗓喝斥、把一生的抱怨和仇恨都寫在臉上的中年女護工,在老母入住前,我就專門跑去給她送了禮物(老母住過的三間養老院,我至少給廿餘人送過禮物),千叩萬拜,只求她能給老人基本的善待。我都不敢想像:我在場的數日,她都敢如此放肆無忌瀆職刻薄,我離開後她又會怎樣變本加厲地偷奸耍滑行竊刻毒?!事實上,養老院許多護工不虐待老人就已經是其職業操守的天花板,謝天謝地了,其他權益,豈敢奢望?因母親被多次苛待,我曾斗膽跟她克制地理論了一回。可親友們都勸我千萬別跟養老院維權,結果絕對適得其反——這個,的確不由得我不信,我已在這個苦大仇深根本不適宜做護工的惡女人身上充分領教了!因此無奈的現狀,我這個從小驕傲自尊的人,為老母也不得不忍氣吞聲,到處諂媚討好送禮。這塊土地上的普遍現象:養老院是爺,客戶是孫子。違背合同條款服務太多不到位,無信無良,乃至虐待老人的事件也時有報導。
圖⑦1975年全家隨父親調南京軍區:
在南京玄武湖畔。
另外,還有一個匪夷所思、普遍存在的問題需要揭露:這個號稱硬件軟件都超過公立的私營養老院,卻為了最大限度削減人力成本,竟然把十數個全護等級的臥床老人(老母例外,尚能自主活動,以前一直是半護,但來這裡被強行定為全護等級以收取高額費用,我們爽快答應了,只盼能匹配相應服務),只給安排了一個護工,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按合同上老人應有的服務恐怕連八分之一都難以兌現,即使護工全是活雷鋒,這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事實上,這也恰好給了護工“我忙不過來!”而干脆連能做的基本服務都不做找到了借口——這也清楚地說明,院方壓根兒就沒想兌現合同!這種明知不可操作而強行大減人工、大降服務質量的“奸商”行為,豈是一般的偷工減料所能界定的蓄意違約!其惡果活生生地擺在眼前,我們剛入住就碰到了一樁:因護理嚴重不到位致使一位全護的臥床老人褥瘡病危,家屬憤怒地要跟院方打官司。如此惡劣現狀,讓憂心忡忡的我更不敢展望離開以後。為此,人生地不熟的我無奈中曾想向當地民政局反映,但最終沒敢——你懂的:結果多半是不僅得不到改善,反而報復到老母身上處境更加惡化。其實在之前的養老院,就已發生過種種險情:
其一,母親曾摔下床頭破血流,眼睛腫成大紫桃子,趴在地上竟耽擱到第二天才被發現,也只把額頭破處貼了一下而不管眼睛了,且一直不通知家屬。其二,給母親另加了付費洗澡監護幾個月後,她堅決要我去取消這項服務,說洗澡時護工總是催她、推她幾次差點滑倒,說這是拿錢買罪受還不如自己洗。其三,因照護疏忽使母親不止一次地大跌跤,以致跌斷了髖關節,兩年前的病危入院,即以此為導火索……類似這種失職瀆職幾成家常便飯,對於風燭殘年的老人隨時可釀成草菅人命事件,而我們家屬卻一次都沒敢跟院方較真兒追責,投鼠忌器得真像個窩囊孫子!我曾嘗試溫和地質詢維權,當然都是無果而終——連向院方狀告瀆職護工都不敢,告不倒她,豈不讓老母落在她手裡更受拿捏?
目賭母親的垂暮之年在交了全護高價費用的養老院,卻是萬般無奈地孤凄無助,加上病痛纏身,更因耳聾無法交流和主張權利,任人擺布苛待(尚未加上親屬中的個別不肖子孫的忤逆言行),多年來,委實是掙扎苟活而已……遠在異地、有心無力的我,一想到母親的養老境遇,同時也代入自己,忐忑的心中不時冒出那句古訓:壽多則辱——初讀是陳述,復讀是告誡,再讀則是委屈心酸和控訴;更是這塊號稱尊老敬老優良傳統的國度,如今卻道德淪喪、人心不古、惟錢是拜、不守誠信等等殘酷真相的現實寫照……
圖⑧2017年母親在重慶的妹妹和其女兒來合肥探望她。
寫到此,又讓我不禁悲從中來,生出深深的負罪感:除了目前糟糕的養老業,自身也須反躬自問,豈能總以路途遙遠、鞭長莫及等客觀原因、以多寄點兒錢,就可以搪塞沒有照顧好母親的責任……然而此刻,無論說什麼都晚了,只能萬千悲痛歸於一句話:
願辛勞一生、努力活過的母親,從此安息!願您今日升天之途順遂!願您在天堂與我們的父親重逢,不再病痛,不再孤獨,不再凄苦,不再恐懼,永遠喜樂安寧!
如同我主讚美詩中所說一一
你們凡是勞苦擔重擔的人啊,
可到我這裡來,
我就要讓你們得享安息。
(2024.12.29寫於母親頭七祭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