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某處》系列

 

 

某種瞬間

 

 

你最初以為自己是因懷舊才一再地重返巴黎懷內。寒假、暑假,暑假、寒假,即使機票特貴,即使經常無處可住,必須尋找很貴或不便宜的飯店、旅館的小小房間,以免露宿街頭。你重複同樣的地鐵、公車、火車、街道、廣場、河流、噴泉、市場、書店、博物館、劇場、歌劇院、電影院、商店,尤其愛在冷冷的冬天裡,徘徊在唐人區,企圖在春節舞龍舞獅的奔放中,於越南味道特濃的十三區,尋回昔日南越的新年風韻和滋味。

 

直到某一天你才發現,你常去的地方,除了這些場所之外,還有某些雖超出你的能力但你無法抗拒的氛圍空間,總要前去,完全沉浸在裡頭的悲傷、歡樂,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已深溺其中,不知如何超越。

 

在追憶往日情懷的悵惘中,你發現最早給你關於美食和追求完美概念啟蒙的,應該是父親和母親。你依稀還記得,小小小小的一個你,陪在坐月子母親的身邊,和她喝著父親遞給你們的顏色美麗的紅酒,當然只是偶爾的一小口。稍微長大一些開始要上學後,你不知如何學會說「頭好暈」,就躺在小懶椅上「休息」,等著父親買法國的有汽礦泉水給「生病」的你喝。小學五年級時,父親讓你擦幾滴香奈兒五號,六年級畢業時,送你一支小瑞士錶。

 

你印象最深刻的,是春節過年時家裡的整個換裝。進入臘月,大家開始緊張興奮起來;才喝過臘八粥,年似乎就已在眼前了。母親早就買好許多白梗綠葉翠碧挺拔的小白菜,梗夾葉身裡裡外外細心抹上鹽,一棵一棵跨在晾衣服的長竹竿上,隨著日出日落置放天井上的大陽台或屋內,直到白菜完全曬乾,縮成半焦黃半墨綠面目全非的白菜乾,等著母親熬出好喝的湯。母親也自己醃酸菜、用椰子釀醋、釀黃酒,在你後來浪跡天涯的漫長歲月裡,再也沒有吃過不太酸不太鹹味道恰好又自然的酸菜,淨酸菜、淨炒薑絲或配大腸、配牛肉、燜燒肉都特別好吃;又香又透又美味的白醋、香醇可口的黃酒,尤其在那個沒有冰箱的年代,以黃酒塗抹整隻雞裡外,第二天再享受的醉雞味道,早已無處可尋。母親也常買竹絲雞,小小的烏骨雞,整隻擺在燉盅內,配上花旗參,燉好後給孩子們吃。

 

父親在平常的日子裡就常做客家菜與潮州菜。他每天都會跟附近養羊的印度人訂新鮮的羊奶,跟做豆腐的老同鄉訂一大木框盤的豆腐,煎炒煮炸蒸釀,各種烹調法都做過。端午節他肯定會做他家鄉的豬腳粄,又香又Q有點黏又不太黏,味道絕美。他也常燉金錢龜、調製滷水鵝、鴨子、火雞、田雞等特別的菜餚,釀製絕佳的辣椒醬。進入臘月後父親忙著準備豬頭豬耳豬舌豬肝豬肉,除了臘腸臘肉之外,他自己發明了一個相當大的機器,可以將泡過酒和佐料的豬頭豬耳豬舌豬肝夾壓在機器一層一層的木板內,只要轉動最上頭的鐵枝,就能壓得扁扁的,日出就拿出來曬一天,日落再壓回一夜,直到乾透,過年時他的朋友們就等著品嘗這特別的年菜。父親和母親做的燜豬腳和過年滷的一方方豬腿肉,也比你離家之後吃過千百家所謂豬腳大王滷肉大王的作品要香郁要令人難忘。

 

春節年初一至初六,父母親一定將餐具全換成一整套法國Limoges 地區所產的碗盤,色彩悅目,配上大大小小的水晶杯子。父親會在除夕的前一、兩天帶著你去買你們特愛的梅花,淡淡的嬌美鵝黃色,將綻放時滿室清香,是別的花種所無的。高大的一棵梅花多姿地立在特大的白底藍花中國花瓶內,你常愛痴痴地看著,痴痴地聞著,覺得自己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戰火紋身後,你歷經多少滄桑,才覓著巴黎這類絕美餐廳內所散發的浪漫風情,所展現的夢幻韻味,這正是你離家以後難以重尋的。高懸天花板上的盞盞水晶吊燈,你周圍千萬層次湧現千萬個你的亮麗明鏡,餐桌上晶瑩剔透的水晶酒杯和水杯,精緻典雅的大小深淺餐盤,銀製的刀叉羹匙、藝術品般的菜餚,周到體貼的問候服務,不正是當年你還在家時的種種美麗與歡樂?那些瞬間逝去之後,竟然全化為你永駐心底難以化解的傷痛。每次重回這些宛如昔日的氛圍情境時,你無法不輕聲呼喚父親母親,更不知能向誰問,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家」與個人,因何緣慳若此分淺如斯?

 

                                            2007.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