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間

 

  在你的生命中,許多的不確定性似乎為你的堅決確定繪上各種難以想像的色彩、結構和布局。

 

  出生於越南西貢南邊75公里的美拖小城,原本就很可能會讓你像大部分那個時代的女性一樣:乖乖聽話的乖女兒、逆來順受的被虐媳婦、奉獻一生的賢妻良母,即完全沒有自我或自己的女人。你從小就認為命運可不是天定的,而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因此你決定做一些當時的人們都以為不可思議,或是神經病的異類另類分子才做的事。你愛讀書,一步一步往更高一層的班級走上去,讓你本來的同學和朋友留在本來的地方,遠遠地望著你,為你的「痴傻」搖頭歎氣。你愈走愈高愈遠,最後竟連最初的根──你的「家」,也成為風雨中被迫斷線的一個虛有。

 

  12歲即離家至外地求學的你,最早是沒有「客」的想法的。你以為在美拖沒有中學校,那自然就得到首都西貢去上學;沒有自己的「家」,自然就住別人的「家」。那時你尋找的大概只是一個有一張小床的「地方」,不需要「房間」,甚至有時一小塊空地夠躺著睡覺就行。直到你當上COTECO公司的祕書後,畢竟是個大人了,你覺得必須有個房間才像樣。你在一條經常泥濘不堪的陳仁宗小街,一個大屋子租了最裡邊的一個小小房間。屋內一群鬧哄哄的女子每日嘰哩呱啦,做一些毛手套毛襪子之類的工作,滿屋子茸茸的毛絮整天飛舞,你常覺得快要窒息。才兩個月,你被迫搬至附近另一個小公寓內更可憐的所謂小「閣樓」。幾塊木板搭成的小樓梯,木板鋪成的閣樓,不太高也不太矮的你一站上去幾乎頭撞天花板,你的床就只是隨便的幾塊木板,無桌無椅,要寫稿就得趴躺到「床」上,左肘撐著左頰,用心去做你寫作的進行曲。跟你之前和之後所租的房間全一模樣,浴室和廁所永遠須與別人共用。20歲的你多愁善感,想起自己狠心離開辛勞的父母和溫馨的「家」,單獨在異鄉受盡白眼和折磨,總會不自禁地流淚傷心自責內疚。

 

  八個月後你搬到陶唯慈街一棟新蓋大公寓之內夾在中層的一個小房間,雖然也有窒息之感,但空間寬些和沒有破爛殘舊痕跡讓你願意付高租金住下來。門前對面是鳴遠中學的側邊,偶爾你在前院推摩托車準備上班時,會聽到幾個小男生在教室窗邊喊你的名字。這個住處後來也曾借來做為你和文友們籌組濤聲文社和創辦《水之湄》及《渭風》刊物的酒會相聚之所。

 

  19699月你決定飛往台北台大讀書。你揮別父母和家、揮別與你正熱戀中的他和其他朋友,住進第九宿舍207室。寒假暑假期間你備感孤單悽涼,本地生全回她們的「家」去,你卻有「家」歸不得。1975年南越淪陷前數週,為了讓父親安心,你無奈地進入另一家庭,讓你受盡各類煎熬至今的所謂「家」:「有」等於「無」、「實」其實「虛」,你蜷縮在一個無力掙脫的桎梏牢籠之內最深底層,不知現實中的「幸福」到底是何滋味,甚至字典裡的「幸福」二字,你也曾懷疑過其存在的真實。

 

  最近十年,你有機會便到這ETRETAT海邊,多少億年時光流逝之後薰陶成的大片懸崖總是默默地傾聽你看著你,無論夏冬寒暖陰晴;宛若象鼻的「精靈」有三座,當地人都稱之為「象鼻山」,讓你想起桂林秀氣的象鼻山,清麗的漓江,冠甲天下的山水,想起北越下龍灣的海中奇景;更想起廣東的梅縣,還有梅縣再進去的大埔,你至今仍未敢回去看望探視細窺的、你父親童年時的家鄉。九歲即離鄉流落至南洋越南南部的他,無根的痛苦是否也像曾折磨你那般煎熬他?你於1973年暑假自台北回去又再離他而去,最後一次在他面前坐上三輪車向他揮手辭別,他也揮手,眼眶內亮著淚光,臉上神情悲傷落寞,那是你保留至永恆的最痛底離別畫面。

 

  父母親最後連安息之墓亦被「政府」干擾破壞,而你一直至今仍是無「家」可棲。在無止盡的漂流狀態中,「客」的感覺感受感觸愈來愈重愈濃,「客家」是否無論身處何處永遠都是永恆「客」「家」?沒有人回答你。海鷗們飛夠了,正停息在石頭灘上逍遙地凝視自問自答自尋煩惱的你。啊!天地之大、宇宙之寬、虛實之間、處處為家;你是否也將學牠們那般自由翱翔,再於你願停泊之灣停泊、欲高飛時再度展翅,處處都將是你自如自在的心靈之「家」?

 

 

 披刊於《自由時報》副刊,20071029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