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老

        我到人世間，正好一甲子！今年生日，有特殊義意。兒女們替我開了個生日派對，請來親朋戚友十多人，比往年熱鬧得多。兒子拿出他的最新款數碼相機，要為我拍個半身特寫，作個「花甲」存念。第一張拍下來，我不滿意，因發覺眼角有點下垂，要他重拍。第二張，拍得很好，清澈無比，卻又發現兩道眉邊有幾條亳毛秀出，長得特長。我叫女兒拿眉夾來替我拔掉，再拍。第三張，本應無瑕，只是相機功能太好，把我臉上那最近才平添的、也是我最忌諱的五六點星座黑痣，照得一清二楚！不再拍半身特寫，拍個全身吧！又拍得我有點「鮐背」！正要再拍，老伴說：「六十歲人了，還想拍成怎麼樣子！」是的，六十歲，老了，就是個醜樣！俗說：「人老成精。」精字有兩解：精明的頭腦和妖精的樣子。精明的頭腦，我認了！但一向風度翩翩的我，要作妖精，總是不願。    

        梁實秋有篇「老年」說：如果在宴會中總是有人簇擁你登上座，或上下台階時常有人在你肘腋處狠狠的攙扶一把，那你己到達了杖鄉杖國的高齡了。雖然我還沒上述兩種經驗，但最近參加幾處朋友的兒女婚宴，不知他們有意或無意，總是安排我和許多「長者」同桌，一桌十人，就有九人比我還華髮的。「上座」，當然輪不到我。新郎新娘來敬酒時，我連發言權也沒有。雖是如此，我己心中有數！

        我第一次覺得我跨進老年是因喝了「麥當奴」的一杯咖啡。

        去年，有次在「麥當奴」要了份早餐和咖啡，付錢時，店員多找了錢給我，我老實的告訴他。他一面尊敬的說：「這是我們店裡對長者的優惠，咖啡只收二角五分！」我心中疑惑，我怎是長者了，我樣子像長者嗎！在不省白不省的原則下，高高興興的吃了份早餐，只是當天的咖啡泡得太濃，有點澀苦。

        老的徵象很多：善忘、眼花、耳聾、齒搖、腳軟、腰痛等等都是！

        談到善忘，有次，真使我心驚。今年年頭，我到「新紐奧良」去參加我姻親伉儷的「銀婚」之宴。宴中，姻親介紹幾位朋友給我認識，大家同桌用餐，談得很開心。宴後，我到當地一家著名賭場去消遣。在拉老虎機時，隔座一位中年婦人向我點頭微笑，我心中納悶，這婦人好生面熟，在那兒見過？老虎機一直不下錢，我心開始砰砰的跳，直到這婦人開口說：「今晚的菜式不錯吧！」我才恍然一醒，她是姻親的朋友，數小時前，大家還同桌進餐呢！當然，我還不至於善忘到如此地步，而是我對事對人常漫不經心所至！如果善忘可以至此，怎不教人膽跳心驚。

       老花眼，對於老年人來說，是最平常不過，十有九人是免不了的。多年前我口袋中己常帶著二副老花鏡，一副是用來看書寫字的，一副是坐在電腦前用的。眼鏡整天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己習之為常。在家中，多個角落都放有老花鏡，以便隨手可使用。最怕的是：上街時忘了帶它，就像沒帶眼睛上街。有許多次，我到書局門口，一摸眼鏡口袋，空空如也，天下最掃興之事勿過於此！

        孔子有「六十而耳順」之句，我覺得「六十而耳聾」較為合時宜。在現今社會，「平頭甲子」之人，多少也患有重聽之疾。「五音令人耳聾」，古之五音和現今五音不同，「其間旦暮聞何物？機械、飛機、汽車、門鈴、電話聲！」如加上冷氣和電視聲，可說「七音齊全」，試想，每天旦暮聞之，要不「重聽」才怪！我最近買了電漿電視，晝面雖美，但總覺音響不夠，我心中也明白何故！所以和人談話時，總要把身體挨近些，免得他說東我說西，只是口臭難聞！話說回來，耳聾有耳聾的好處，凡是不想聽的、不願或不便回答的，可以裝聾，置之不理。因你年老，沒人懷疑。白居易有句：「從茲耳界應清淨，免見啾啾毀譽聲。」

        人老要退休，牙齒也是。人到某年某月，牙齒就開如搖頭罷工，甚至自然引退！故要知人之老，觀牙便知！但現今醫學發達，此法已不能作準，牙醫可把你七零八落的口齒，一夜之間，返老還少，三十六顆，不少一顆，比美環球小姐，可拍牙膏廣告去。

        登高腿軟，久坐腰痛，這是老年人的小毛病，「少小不運動，老大徙病痛。」平時不運動的人，到老就痛這痛那，是罪有應得。人到老年，辦起事來總是力不從心，有「無能」的感覺。我有位朋友，就因此而煩惱，去看醫生，婉轉說了半天病情，醫生才明白過來，給他開了一味「偉哥」。

        「曉鏡但愁雲鬢改。」其實老也不必嘆息，也無須忌諱，「人見白頭悲，我見白頭喜」，老也有許多好處，如受人尊敬，就是其一。現代人提倡「敬老」，己成為人的美德之一。人到老年，你會覺得別人越來越對你客氣了，尤其現代的年青人，對你愛護有加。乘公共交通，有人讓座，那不在話下。許多餐廳，都設有「長者」餐；許多娛樂場所，也有「長者」門票；許多公共場合，有特為「長者」提拱的服務。

        年老可以不須工作，沒人會說你好吃懶做，而且還鼓勵你，不是常聽人說嗎？「老了，該享福了，還在辛苦為怎？」退休制度，古己有之，古人稱「致事」，今人叫「退休」。老年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工作、享福去，但要俱備二個條件：一要捨得放棄你那五斗米。二要不因無那五斗米而斷糧。遺憾的是，許多老年人，要他「捨」那五斗米易，「 無」那五斗米難！他們那「常滿」的米缸再大，卻也只蓄那五斗米。當然，受慣「千鍾祿」、享慣「萬石食」的老年人，大有人在，他們有吃不完糧倉，要他「 無」那千鍾祿易！但「捨」那萬石食難！奉勸各位年青人，不要為五斗米而滿志，要為萬石食而勞形，一旦老朽龍鍾時，可以輕鬆掛冠懸車，瀟灑於歸去來兮！

        有人說退休後百般無聊、寂寞難奈，我卻說不。退休後，一天廿四小時都是自己的，我可以看書：續看「三國演義」後十六回，「殞大星漢丞相歸天」的後事如何？可以做學問：研究「紅樓夢」裡的秦可卿為何要叫小丫環們看貓兒打架？可以著作：寫幾本「自述」， 自費付印後，派送親朋戚友每人一本。可以寫詩，每天十首八首，送給詩友們 ，使他們疲於唱和。可以上網，每天發「易妙」探問何位友人己回家鄉？更寫意的是，可以遊山玩水：到歐洲去尋達文西密碼、到尼亞加拉觀瀑、到雪梨聽歌劇、到埃及去騎駱駝、到中國蒙古去射鵰、到長城去做好漢，要不，可到杭州找蘇東坡吟詩去。天下之樂，莫樂於此！

        忘了古人有本書（註：明知故忘，也是年老人的特權），有以下的句子：

       人莫樂于「老」，非無所事事之謂也。

      「老」則能讀書，「老」則能游名勝，

      「老」則能交益友，「老」則能飲酒，

      「老」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在于是！

        老年多好！

                                                      2007年9月上旬旅次洛杉磯

紐約陳葆珍笛姐2007.9.16眉批

《談老》多好的散文！幽默風趣。那對照相的描寫令人忍俊不禁。抓住生活的微小細節寫人物心理活動十分成功。而最後有哲理性的議論又顯得如此形象生動。只有神筆，才能如此筆下生花。

華盛頓黃廣基詩兄2007.9.16箋注

國鴻「老」兄：(此非貶也，是為敬也)

今早一口氣讀完大作，欣喜如是！您這篇「談老」，寫盡了老之悲歡苦樂，讓人嘆為觀止，「梁實秋也甘拜下風」，誠哉斯言！只是，今後吾等若想舞文弄墨，也來談談老，也就沒啥好寫頭的了。全給您寫盡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的關係，我對年輕時熱衷的所謂「現代散文」，早已毫無興趣。偶爾看到某些人仍在寫，好是好了，似乎也很詩意，不過除了「很詩意」之外，看完不留印象，也無法打動人心。總覺得有一種甚麼東西「隔」在那裡，像朦朧詩一樣，不能撥雲見日。我比較喜歡言之有物的文章，不造作不晦澀，平淡中見真功夫，字裡行間常帶感情。其實散文隨筆就應該這樣，字字清楚，句句可讀。平實中又不失雋永深蘊。「談老」亦詼亦諧，半調半侃，未尾一句「老年多好」，教天下人「老懷大慰」，不勝感激。

文中談到「善忘」，吾亦深有同感矣。不瞞「老」兄，也不怕「老」兄您笑話，有好幾次，我在購物場停好車，進去購完物出來，卻發覺車子「掉」了。左找右找，怎麼也找不到。奇怪，我明明是泊在右邊那一行的，怎麼就不見了呢？跑到後面去，越走越遠，心裡肯定絕對沒有泊到那麼遠的地方。又往回找，還是找不到。會不會給「盜」了？要不要call police?還是每一行再找找看。終於推著購物車，費了約半句鐘才「找」到了；怎麼就是「看」不到它就在這裡呢？有好幾次還是我侄兒替我找的，有一次還下著雨，我侄兒眼尖，眼珠一轉就看到了。從此我就稱他為「救命恩人」。否則我還不知要在雨中摸索多久呢。這不是「後生可畏」「老生可憐」又是甚麼？

祝老兄老來文健詩康，多給吾等忘憂解老，以慰老懷。

廣基

紐約杜醉俠2007.9.16箋注

酣暢閱讀美國布希總統同鄉的德州牛仔遊俠兼幽默大師的「談老」隨

筆，字字珠璣真情幽默，令人失笑噴酒。吾呷下三個妙字之後，又三

五次老懷捧腹，痛快！唯鳩居三個佣人以為吾乃神經病者，用越語

說：「ong khung r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