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出生命所需的「牛油」

 

      

 

    這些天一直在重看莊威貼在「風笛」網頁上的作品,少部分是詩,大部分是散文。嚴格來說,我比較喜歡他的散文居多。但詩文的好壞與否,不是我要討論的。莊威文字不算華麗,但平實感人,字裡行間,常活躍蹦跳著一個熱愛生命的靈魂。一面看,一面讓我想起不久前曾看過鞏俐主演的電影「活著」(To Live)。 故事以家珍(鞏俐飾)和福貴這一對夫婦的生活為引子,穿針引線的帶出中國最動盪的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儘管他們曾目睹小兒子的慘死,以及後來女兒產後血崩死亡的悲痛;也儘管他們活在一個隨時都可能引起殺身之禍的苦難時代,但他們心裡的希望火焰並沒有熄滅。最喜歡結尾時一家人——連同女婿和小孫兒到墳頭拜祭亡者後回家,孫兒「饅頭」問爺爺這一窩小雞可放在哪裡呢?爺爺從床底拉出一個木箱子,把一窩小雞放進去,然後對「饅頭」說:

    「‥‥這樣,小雞很快就長大了。長大以後,就變成鵝,鵝變成羊,羊變成牛‥‥」

    「牛以後呢?」孫兒問。

    倚在床上的家珍插進來說:「牛以後饅頭就長大了,可以騎在牛背上了。」

    「那時候啊,」懷抱希望的爺爺這樣說:「饅頭不用再騎在牛背上,饅頭可以坐火車,坐飛機;那時呀,生活就越來越好了。」

    他們就是這樣靠著心頭那一點點對將來的「希望」而「活著」。

 

    讀莊威的作品,特別是他寫的散文,給我的感覺正是如此。他也是憑著心頭那一份對生命的執著和熱愛,而終於「踏過了烽煙瀰漫的日子,踏過了風風雨雨的歲月」。借用他自己在「踏過」這篇文章裡的話:「1975年前那烽煙的日子,我們這中年一輩的,我們都捱過去了;解放後青黃不接的歲月,我們亦能堅毅克服的踏過。今天,和以後無數的今天,正展示著比昔日更加光明燦爛,科技、電訊、生活用品日益現代化,比昔日更加進步方便‥‥我們的下一代,如今年輕一輩是幸福的‥‥」因為他堅信「有希望,生活才有意義;有希望,人生才有積極的表現」,他肯定「明天會更好」。

 

    莊威的許多文章,或多或少都是「明天會更好」這一精神的延伸和抒發。且看:

      「能涓涓郁郁的時候,我的靈感仍會馳騁,仍會在崎嶇的旅途上,繼續做人未完的責任。」(「偶然」)

 

      「我心底的一個願望,在我有生之年,在我能力許可的範圍下,我萬分願意盡一點棉力,將我半生奉獻給教育‥‥當社會還缺乏的環境下,我們應毫不吝嗇,付予關懷,奉獻出小小愛心,使人生旅途上的生命活得有意義,使現實生活裡多點溫暖,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如是,大眾福利的原動力如是。」(「奉獻」)

 

      「清早時,又覺人生仍然那麼朝氣可愛,生命仍要發出一點光彩。欲光彩,要恆心;欲可愛,要勤奮;欲幸福,要灌溉無數細心,無數熱力與坦誠。」(「春風散懷」)

 

      「廿多年了,在坎坷人生之旅中,至今,我仍能仰高頭,傲然對天大聲說:我對得起天,對得起你,我無愧於心。‥‥別再慼慼於懷,人生的樂趣,生活的開心,不是單一味的,還有許許多多等著我們發掘,等著我們創造。」(「界線」)

 

    一九七二年,莊威在「亞洲日報」發表了「生命的聯想」這篇散文,這文章後來收錄在他自費出版的「心浪集」裡。我沒看過「心浪集」,但感謝荷野兄,於前不久間接傳來莊威這篇「生命的聯想」,這真是一篇寓意深遠的好散文,讓我一讀再讀,印象深刻。文中講述一輛牛車載著幾個疲倦的客人在鄉村公路緩緩前行,但車輪和車軸磨擦的刺耳聲讓人受不了,「我」終於問車伕說:「我們不能想出一個辦法除掉這討厭的聲音嗎?」車伕於是用「牛油」在軸心「塗了數次,那可怕的聲音突然消失了,我們在寜靜中繼續旅程。哦,就只是一點牛油。」作者引申說:

 

「這一條又長又遠又崎嶇的人生路,我們聽見了甚麼?深沉的嘆息、哀痛的呻吟、悽慘的哭泣‥‥如果我們的生命好像一輛在沙漠中的牛車,甚麼是我們生命中所需要的牛油呢?」真是問得好。且看作者自己如何回答:「真正有意義的生命,該是我們有生之年,做些有意義的事情,使生命壯實、更善美起來,這樣我們才可無愧無憾的對著生命說聲:我活過了,活得好有意義,享受過生命,我不枉此生。」

        

懷楚兄在「我所認識的莊威」悼文中,提到莊威在一九七三年寫了「如果我死去」一文,認為當年的莊威何以寫出如此灰色的句子。恰恰相反,我倒覺得莊威正是明白生命,了解生命最終是要回到圓滿源頭的喜悅。這喜悅,正是一個基督徒,之可以接受痛苦,分享生命,無懼死亡的緣由;這喜悅,亦是聖經所云,是「眼所未見,耳所未聞,人心所未嚮往」。莊威,作為一個基督徒、一個詩人、一個寫作家,一個喜歡奉獻、願意服務、熱愛生命、知道感恩(見「又一年」)的人,用文字,為我們指出人生的光明面;也用他的所信和執著,活出了生命所需要的「牛油」,一如他自己所說:我不枉此生。

 

(二○○五年九月十六日寄自華盛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