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那完全是一次意外。當他們找到了我,其中一個翻開我眼皮說:「真奇妙啊

,那件紅夾克,竟成為他太太和兩個女兒得救的原因。」那是我太太茱迪的紅夾

克,我離開時她堅決要我帶著。我把它塞在背包裡。那個早上陽光稀薄得能擰出

水來,地上的雪一片慘白。

 

    「他並沒有做錯甚麼,」另一個說:「他只是想盡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保護他的家人。」我蜷曲著身子,任由他們把我抬上擔架。

 

    那真的僅僅是一次意外。我們和老爸過完感恩節,第二天傍晚,一家人上了

車,和佇立門前的老爸揮手告別。媽去世後,老爸一個人住在西雅圖,我們囑他

搬來加州,他就是不肯。他說後園有媽親自種植的無花果樹,果子清甜可口,「

你媽最愛吃了」。他就是捨不得媽留在那兒的記憶。

 

我們上了五號公路,南下俄勒岡,踏上回家的路。雪開始紛紛揚揚的下起來

。我開了雨撥,雪落下,撥開,又落下,再撥開。我想起老爸家裡燒得暖烘烘的

火爐,火爐裡跳躍的火光;老爸一面翻著相簿,一面笑著,眼角的皺紋清楚的露

出來,像甚麼人用炭筆在雪白的畫布上畫出來一樣。我轉頭看了看後座的茱迪,

小琳達在嬰兒椅墊裡睡得正香。身旁五歲的琳玲正埋首玩著遊戲機。

 

    進入俄勒岡,油箱的燃油所剩無幾了,幸好離我們要去的旅館不遠,先住一

宿,明天早上加滿油再上路。也合當是一個意外,雪雨迷濛的黑夜中,我們錯過

了出口。茱迪翻開地圖,說前面有一條小路,雖然繞一段路,應該還可以通到旅

館。出了公路,車子沿著小路走。雪依然下著。我們緩慢的走了約一個多小時,

直到燃油耗盡,引擎靜止,我們發覺,我們被困在黑夜的風雪中。我們完全迷失

了方向。我用手機聯絡老爸。沒有音波。電話無法接通。後來電池也沒電了。我

們彼此安慰著,在車裡過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雪覆蓋住擋風玻璃。車內的光線柔和而安靜。我推門出去,抹掉

玻璃窗上的雪。雪掩埋了來時的路,連前面的路也幾乎看不見了。四周是鋪著雪

的松樹,參參差差,偶爾有風刮過,把樹枝上的雪抖落下來。此外茫無人影。我

們被困在這樣沉靜的風雪中。好像生命就是這樣,常在美好中,潛伏看不見的恐

懼。我們靠餘下的餅乾、嬰兒食物,和礦泉水度過了數天。第五天,我們開始吃

溶化的雪。第六天,我決定離開這裡,尋求救援。

 

    吻別兩個女兒,臨行前茱迪把她的紅夾克塞給我。她說:「路上可以遮擋雪

雨」。我告訴她傍晚前我會回來。我回望,車子大半掩沒在雪堆裡。幾天前在雪

地上寫的求救訊號,和Out of Gas的字跡又被風雪蓋過了。

 

    我走了好一段路,才想起在空曠的雪地上豎了一條樹枝,上面繫著妻的紅夾

克。稀薄陽光下,夾克依然紅得可愛。可我是再也見不到它了。我又迷路了,周

圍除了松林,還是松林;眼前除了雪,還是雪。那天晚上我躺在一片低矮的樹叢

下,用松枝葉蓋著自己。我想起火爐前的老爸,和園子裡媽種的,清甜可口的無

花果。我餓了,也倦了。我也想著茱迪和兩個女兒,想起琳玲要的Game Boy,我

一直沒有買;想起茱迪有一次在購物場看中一個真皮手袋,看了價錢又放下說:

「等你加薪了再說吧」。我無聲的哭了。我發誓,只要能夠回去,我一定努力給

她們最好的。然後我聽到喊叫聲,還有火光,以及直升機掠過燒得紅通通的天空

的聲音。茱迪的聲音也混雜在裡面,遠遠的,喊著我的名字。我伸出雙手,叫著

,告訴她我在這裡,可怎樣也喊不出聲音。我拚命掙扎,喉頭乾澀而刺痛。

 

    我醒了。沒有火光。只有稀薄的晨光從樹頂照下來。雪仍然落得那麼安靜,

好像這一切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我又開始上路。三天後,搜索隊在靠近河邊,一

塊鋪著雪的石塊上,找到我凍僵了的屍體。

 

 

 (靈感來自2006年底一則新聞報導。2008年元月28日寫於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