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蘭

      

 

    一九八七年的某一天,那天由於妻臨時要加班,囑我下班後直接到學校去接明明。五歲的明明是一年級生,我趕到學校時,時間還早,便和其他早到的家長在入門處的走廊等候。

 

    有一個女子從右邊辦公室推門出來。她衣著簡單,也沒有甚麼特別的打扮,只是淺綠色的上衣,在走廊日光燈的照射之下,仍然給人一種明亮的感覺。那時我正好站在辦公室面對的地方,很自然和她打了一個照面。雖然只是那麼一剎那,我馬上就能認出她來。

 

    「妳不是‥‥美蘭嗎?」我語帶驚訝。

 

    「是呀!」她一怔,用英語問:「我們認識嗎?」

 

    說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南越剛失陷,市面上正厲行清查資產階級墮落文化運動,一片風頭火勢。我對美蘭認識不深,只知道她住在我們家巷子的對街,在某英文書院攻讀。她年齡和我相仿,至於背景身分,我沒興趣查考,只感覺她不過像其他「鬼頭」一樣,是專找我們平頭百姓麻煩的甚麼分子之類。那天她領著其他數人,推著小卡車,第一家要抄的就是我們家。當年的她一頭長髮攏在背後,用紅絲帶紮成一條馬尾。短袖白襯衫,黑長褲,一口流利的越語,時而厲聲吆喝;年輕的臉上閃耀著對新社會主義的夢想和激情。那天我剛好在家看「胡適文存」,她來時,書仍攤開在桌子上。她眼尖,一看到便說:「那也是要查禁吶!」我不知哪來的膽量,不服氣的說:「那是文學書!」「即使是文學書,裡面也是有問題的!」語氣中帶著嘲笑的味道。我想起書中某頁有關資先生社先生的討論,心裡暗罵一句:該死的胡適。那天我站在門外,看著美蘭把我們家近千本藏書載走。她坐在堆滿書的小卡車上,在漸漸淡出的光影中,背後紮著紅絲帶的馬尾,一甩一甩的

‥‥

 

  「我們認識嗎?」她又問,把我從短暫的回憶喚回來。

 

    「當然!」那麼多年了,我心頭的怒氣似乎還沒有消失掉,更忘了該有的禮貌,衝口便說:「我們不但認識,我還記得妳,帶著人抄走我們家的藏書!」

 

    倉卒間她好像記起了些甚麼,臉上閃過一道不自然的神色。她說:「那也是不得已的‥‥」

 

    「是嗎?」我仍然語帶鄙夷不肖。我還想再說甚麼,下課的鈴聲響了。孩子們魚貫從教室蹦蹦跳跳跑出來。我找到明明,回頭再去尋找她時,郤看到她拿著橙色的旗子,和其他幾個糾察員,緩緩跨過馬路的背影。

 

    如今她不但來了美國,而且還在明明的學校當起雙語言教師來了。我告訴妻有關美蘭的一切,商討著是否該讓明明轉校。後來忙著,轉校的事也就淡忘了。

 

    第二年四月底,每逢這個時候,總有一些越南團體組織起來,在華埠某地方集合,以表示對南越失陷的追悼。那天中午我們一家人從茶樓出來,剛好路過那裡,便在人群外站著觀望。正當台上的人振振有詞,慷慨激昂的當兒,我注意到台下一名女子,穿梭在人叢中,派發著手中的單張。那不是別人,正是美蘭。我接過遞過來的單張,這時她也認出我來了。我仍然不肖的說:「這也是不得已的吧?」

 

    這之後我就再沒有見到美蘭了。她好像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直到明明唸完高中,進了大學的某一年暑假,一家人又回到越南旅遊,順便也到巷子探望那些留下來的老鄰居。出來時妻陪明明到街角電腦店上網查E-Mail,我信步走過對街,咦,那不是美蘭嗎?她蹲在一家正在裝修的店門前,用水刷洗著一個塑膠盤子。我和她打了招呼。她看來頭髮蓬鬆,鬢邊隱隱幾綹灰白,臉上似乎再無當年那股夢想與激情。衣袖捲起,體態也比以前臃腫多了。她告訴我自從兩年前雙親去世,她就回越南了。「不再走了?」我問。「不再走了。」她回答。離去前我又再次回望,她背著我,仍然專注刷洗著那個盤子,好像上面有些甚麼東西,窮她一生,都刷洗不了似的。我忽然不再恨她了,反倒可憐起她來。其實人世間許多事情,百轉千迴,又豈是一個「恨」字,能說得清楚的?

 

                             (2008年二月18日寫於西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