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組詩)

 

夏夜

 

明月朗照。睡在槐樹下,偶爾醒來,看見遠方山影的

荒涼廢墟,田野上,有搬不完的銀子

我並不孤單,織女星像年輕的母親

她有那麼多孩子,而我是唯一睡在槐樹下的一個

 

多少年了,像一直還在睡眠中,露水也沒有什麼變化

月光下,無數河流,慢慢彙聚,衝決

先是梧桐葉,而後是煙葉,傾斜,仿佛偶爾一兩聲

夜鳥的啼鳴所至,有過微小的晃動,在黑暗,和淺夢中

 

老屋

 

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釘子,才能修好那些舊門窗

“砰”,北風緊,木匠嘆息

小蓮穿著紅襖從隔壁來,說:傳義哥,我迷眼了,你給我吹吹

我扭過頭來,看見祖母在忙碌,牆上

又出現了新的裂紋

小蓮,那年我們七歲,你多像一個新娘子

我吹出了你的淚水,和掉在你眼裡的微小的疼

那年,苦李子花開成了雪,祖父喘得厲害,西牆下

他的棺木,剛剛刷上第二遍漆

 

 

煤矸石山

 

山上,有天使,也有魔鬼

有罐頭盒、銅釘、鐵絲,也有沒燃盡的煤燒出的暗坑

去年,二蛋消失在那裡,但這並不能阻止剩下的人

手模煤矸石骨灰的臉,將一小點快樂

緊緊攥在手裡

 

我們還無法理解一座山的憂憤,無法理解它身上的

窟窿

運石頭的小鐵車朝山頂爬來,遠看

像移動在默片裡的甲蟲,到了近前,才發出神秘的嗡嗡聲

有一次,我們躲在空車裡朝山下飛馳,遇見一群礦工

他們剛從地獄歸來,身上冷嗖嗖的,像一塊塊

移動的煤矸石

對於我們這幫下山的人,毫不感到驚奇

 

 

割草

長夜過後,塵土溫熱,幾條灰雲像猶在夢中翻身的人

我用鏟子挑破了樹上的蛛網,小蜘蛛驚慌逃去

小蓮,那時我多麼小,做壞事一點兒也不費力氣

 

我又把荷葉倒扣在你的頭上,你的羊角辮反對,你的小臉

一下子胖出許多

你突然指著天邊說:看,太陽,太陽……

 

——我看見了太陽,它站在東坡頂上

眼神柔和,遠遠望著我們——好像早已望見了我們

 

枸杞子

 

枸杞長在野外,紅漆漆的果實

大人們說,那是鬼魂回家時打的燈籠,不能吃

但枸杞子夜裡不亮,味道,仍甜津津的

大人們又說,嘴饞的人,鬼會沿著光亮摸到他體內,於是

 

我肚子疼,發燒,多年來

一直是個心中有鬼的人,我吃下了許多人光明的前程,並代替他們

活到了今天

我還摘下過無名野墳上的果粒

我不知道那裡面埋的是誰,但感受到了生命的神秘、陰冷

就像我在生活中,有時也會眼前一黑

但我並不害怕,我認識那世界,並知道冥冥中

會有突然點亮的燈

 

啜泣

 

一直有人出生,帶著新鮮的哭聲

一直有人攢錢,想把痛苦的心,從貧困的軀體裡贖出

一直有人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把一堆木頭

做成迎親的花轎,還是打造一具棺木

 

死去的親人,靈魂變成了雪花

在這輕飄飄的雪花中,我們的肉身更沉

一直有人在唱戲,在雪地上踩下凌亂的足跡——他老了

他在教弟子怎樣甩袖、念白,和低低地啜泣

 

現場

 

那年我十歲,第一次繫上紅領巾。有些緊,我臉紅脖子粗,像被勒住了。在那條紅布的皺褶裡,老師粗硬大手使出的力氣好像一直沒有消失,我被牽引著,來到呼口號的同學中間,透過小樹林一樣舉起的胳膊,我看見戴高帽子的祖父站在戲台上。

……最後,只剩下我和祖父。他打掃衛生,仿佛要把批鬥過他的現場從地球上掃除。我捨不得解下紅領巾,甚至捨不得把這緊箍我脖子的布扯得稍微鬆一點。我發現破損的高帽子丟在場地邊,就拿起它,套在一棵莧菜的頭上。莧菜驚恐地搖晃個不停。過了一會,想必心中已稍稍安定,一個毛茸茸的枝杈,才從帽子破開的洞裡,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

 

少年心

蜜蜂撲翅,空氣中,有漣漪般細致的驚慌

啄木鳥在敲打,生活中的病,總是藏在聲音深處

但村莊安靜,像石磨那麼安靜,像土牆那麼安靜,像割下的草那麼安靜

但樹林安靜,像大地那麼安靜,像雲天深處的藍那麼安靜

嘩嘩作響的風,安撫著少年的心

 

樹上有枯枝,灶間有薪柴

你如果插下的是一根柳枝,它會代替你成長,只是

你不知如何處理紊亂的枝杈,突然出現的節瘤,以及粗糙、開裂的皮

——它長得太快,忽略了對一個少年應做的提示

有時,在它和楊樹之間,蜘蛛織網,仿佛成長需要比喻,仿佛痛苦

仍然是可以忍受的

 

                      2007.10.25寄自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