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最可敬的人
今年四月廿五日，天還沒亮。昨夜睡前兒子叮囑我要調好的鬧鐘還沒響，我卻被屋外滴滴答答的雨點聲吵醒了。墨爾本的仲秋，涼意迫近，慵懶地躲在被窩裡酣睡是最愜意不過了。可是、外面偏偏傳來此起彼落的蟋蟀聲，似乎很不耐煩地催促我“快起來！快起來！”
每年的這一天，我一定會想起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大衛·米沃（David Midwood），是童子軍駐布里斯本Underwood區的一位指揮員。他年近六十，中等個子，身材稍微“發福”，和孩子們玩起來童心未泯。可是一到嚴肅的場合，就顯得神情莊重。他的表情成了孩子們眼裡的晴雨表。遇到誰有困難，他總會挺身而出。我與他相識於二零一五年、我從墨爾本前往布里斯本居住的機緣。兒子在墨爾本參加童子軍多年，課外能和年齡相近的小朋友、一起開展各種積極有意義的活動，學習生活技能，培養團結互助的精神，已經成為我們固定的家庭生活一部分。因此、即使換了另一個城市，我依然像往常一樣繼續讓孩子參加童子軍的集體活動。可能是因為“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緣故。大衛和我閒聊時常常會交談兩個城市的情況。他告訴我布里斯本的生活環境，風土人情。在一次的閒聊中，他坦言地表達自己非常感激祖父母當年從英國移居澳洲，從政治上來說，歐洲不是一個穩定的地區。甚至全世界來比較，澳洲才是最宜安居的地方。他認為我移民澳洲的選擇是正確的，勉勵我要珍惜這個國家，愛護這個國家。他這番不經意的談話讓我頓時喉嚨哽咽，無言以對。從那一刻起，這番話就深深地烙在我的腦海裡，從未忘懷。在一次集體活動結束後，大衛宣佈，童子軍將會參加當地社區舉辦的軍團日大遊行，希望大家按時出席。我心想，既然是“希望”的話，意思是以自願為原則啦，可去可不去，我就沒在意他繼續所說的具體安排。當大家都散去時，大衛走到我身旁，正兒八經地對我說“軍團日是一個非常重大的日子，請你帶孩子來參加遊行，到時你就會明白的。”
出於對他的信任，我馬上答應了。
昆士蘭真不愧為“陽光之州”，在它的首府布里斯本生活的一年中，絕大部分天氣都是陽光燦爛，萬里無雲的。軍團日當天的早晨，毫不例外也是晴空萬里。我想、大清早出去參加遊行，順便沐浴一下昆士蘭的陽光不失為一種享受，就帶著孩子出門去。來到集合地點，汽車道已被封閉了。童子軍各個分隊扛著自己的旗幟，在人行道上列好隊伍整裝待發。這時空中傳來高亢激昂的鼓樂聲，人群馬上安靜下來翹首相望，原來不遠處有一列列穿著蘇格蘭格仔裙的軍樂隊，一邊敲打吹奏著他們手中的樂器，一邊邁著整齊有力的步伐走來。緊跟其後的是退役軍人代表及社會各個組織團體，然後童子軍按照秩序加入到他們的行列，繼續朝前走去。沿途的群眾伴隨他們的隊伍來到了一個大草坪中間的紀念碑前，觀看整個莊嚴隆重的紀念儀式。參加完這個儀式，我才了解到，由於澳大利亞和紐西蘭曾是英帝國的殖民國家，因此被調遣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軍團日是紀念一九一五年四月廿五日，澳、紐軍團從土耳其的加利波利半島（Gallipoli)登陸，展開戰役，為國捐軀的日子。一戰中的軍隊都是由志願者組成，總共有六萬名士兵陣亡，而當時的澳洲人口僅有五百萬。澳紐軍團的精神代表勇氣，戰友情誼和犧牲精神。官方澳紐軍團紀念活動自一九二七年開始了，今天的軍團日，更是澳大利亞人在全國各州首府及地方社區廣泛進行悼念參加以往所有戰役而陣亡的將士，回顧反思所有戰爭的日子。
澳大利亞啊，你沒有悠久的歷史文明、你沒有顯赫尊貴的皇朝貴族、你沒有領先的軍備實力。被它國遣送來的囚徒在這片土地上拓荒，碰上歷次戰爭，不得不被捲入其中。在近半個世紀裡，你以正義，寬容接納無數的難民及他們的家庭成員，建立一個獨有的自由、平等、友愛的“桃花島”。除了你，還有什麼地方讓人更嚮往呢？！大衛那番話又在我的腦海浮現，像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我，每年的這一天，無論晴天、陰天、風雨天、我們都要參加軍團日的紀念儀式。
這時，鬧鐘打斷了我的思緒，沒有時間讓我再想太多。今晨九點要去參加軍團日遊行。我連忙喚醒兒子，幫他們穿好童子軍服，迎著飄飄灑灑的雨粉出門而去。來到大家集合的地點，遊行隊伍正準備出發。從黎明一直連綿不斷地下著雨，整片天空濃雲密佈，把今天所有人的哀傷情緒都籠罩在蒼茫之中，神情凝重。只聽見一聲長哨，道路上往來的車輛都停了下來。長長的遊行隊伍合著領頭的一位鼓手的拍子，開始有節奏地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退役老兵，然後是童子軍和兒童足球俱樂部。雖然人們的心情都十分低沉，但孩子們遵守紀律，迎著風雨揮動雙臂，邁開大步的氣勢確實鼓舞人心。雨越下越大，孩子們的隊伍仍然井然有序。沿途沉寂的路人即時鼓掌，掌聲如波濤般沿著隊伍的方向蔓延開去。走在最後的是身穿制服的警員、消防員和緊急救援人員（SES)。他們冒著大雨，邁著矯健的步伐經過一個消防局，門前已經肅立著一排消防人員向隊伍敬禮。忽然，有一隻脖子上繫著繩子的小狗在人群中亂竄，擾亂了大家的注意力，大家為之一笑。這小傢伙可能平時天天跟著主人出來自由自在地蹓躂，竟不曉得今天是什麼重大日子，把它給嚇跑了。此情此景，我的腦海裡如閃電般蹦出五個字，是我童年時在祖國随處可見，貼在滿街的墻壁上，紅得耀眼的“為人民服務”。我想起了那些既能執行對抗恐怖組織活動的警務人員，他們同時也會處理社區細微事務，例如鄰居深夜開派對的噪音令你無法入睡。我又想起了叢林大火中的滅火英雄，而在我們平日的公園漫步，碰上消防員戶外演練時，為了滿足孩子的好奇心，他們會蹲下來手把手地教他們噴射水槍，脫下他的制服展示給我們看，裡面是如何防火的。還有那些廿四小時隨時等候調動前往水災、火災、車禍、坍塌現場的義務緊急救援人員。他們在孩子們的心目中就像變形金剛，平時是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接到任務就馬上轉型组合，變身成為一位保衛國家和人民的勇士。
隊伍終於到達了一所退伍軍人俱樂部。大家都擠進了它後院的小土丘上，裡面立著軍人紀念碑。人們越來越擠，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是黑髮的，我在猶豫，我到底是不是來錯地方呢？但是看到最前排童子軍的隊伍裡有我的兩個兒子，我堅決地告訴我自己，兒子生於斯，長於斯，他們要從小愛自己的國家，不能再過離鄉別井的生活，為了下一代，我必須站住！眺望遠山，煙霧迷濛。風吹過，黑壓壓的濃雲如奔馬般沖過來，頓時滂沱大雨。主席臺上依然在演講。童子軍冒雨獻上預先用塑料薄膜封好的花圈。空中響起了哀傷的“最後一班崗”的號角。人們站在密密麻麻的雨傘下，互相緊靠一起躲避風雨。我旁邊剛好站著一位沒雨傘的阿伯，我就順便叫他走進我的傘下。眾人齊齊低頭默哀，靜得只聽到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一抬頭全是千萬條雨傘邊墜落的雨絲，這時臺上正演唱著澳洲國歌，撩起我心中萬般情愁……
儀式結束，人們依然沉默不語，緩緩散去。我走到前排接回兒子。可憐他們已全身濕透。他們的領隊向我作了一句簡單而誠懇的道謝，我也誠意地點頭一笑以示回應。此時再多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一切盡在不言中。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二日
於墨爾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