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島到那島

 

所有的生離死別,

都發生在某一個碼頭

──上了船,就是一生

             ──龍應台大江大海

 

    1949年,父母親別了親朋從海南島坐渡輪遷徙到越南富國島,他們上了碼頭那年,我就在島上出生,從此踏出了我的童年。

    聽大哥說,我們以前的家是在海南儋縣王石村,村子因門口一顆巨石得名。母親懷我的時候正值要舉家離開,故漏夜步行到村口跪拜,求神石保佑全家平安,後來我才知道自己的乳名石佑就是由此而來。

    我的父母從來沒有進過一天學堂,但是他們都執意要送二哥和我到城裡讀書,我大哥和兩個姊姊抵達越南時都因為已經超過入學年齡,只能留在家裡幫忙農活,妹妹因為年紀還小,所以父母把全部的寄望放在二哥和我的身上。

    自有記憶以來,我的父母都能朗朗上口背誦不少詩詞,母親甚至也能哼唱多首山歌和童謠,全都是用海南儋州話發聲。山歌是她農閒的時候在田埂裡輕聲唱給自己聽;童謠則是每晚在牀邊哄我睡覺的時候哼的。直至我稍長,才知道那些他們平時說、唱和哼的東西在書本裡並沒有記載。一首一首的詩詞、山歌和童謠都是祖輩或鄉人一代一代口耳相傳沿襲下來。父親在家常常喜歡唸的那一首詩歌,我至今都還記憶猶新:

讀得書多百無憂,不耕不種自然收。

風霜雨雪不傷害,一世英名到白頭

    科舉古老的文化,確實影響父親的思想頗深。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父親當年哪來的膽識和勇氣,毅然決然的放棄原有家園,攜家帶眷的迎向一個未知而全然陌生的國度,僅憑他一雙厚實的手,在富國島披荊斬棘開天闢地,維持一家人的溫飽。

    白天大人們都忙著在田裡工作,我除了幫忙照顧小妹,偶爾也穿梭在田地送茶水遞毛巾,大部份的時間都躲在自己的城堡裡兄妹二人合著堆沙砌土,沒有其他玩伴,我唯一的玩具就是父親從山上劈回來的木頭,夜裡一刀一鑿為我削製打造的木槍。

    童年回憶的村道很短,只限於由父親親手蓋成遮雨避風的房子通往田野,再繞過一小彎到達小河旁,就那麼個長的距離。而最難忘的是母親少有幾次領我到小河邊放紙船的光景,記得我曾有一首詩是這樣寫著:

小的時候

媽媽在晚上給我講完故事以後

忽然間指向窗外一彎彎的月亮

說是傍晚陪我在河邊放的紙船

已經隨著輕風流水駛向外婆家

媽媽說  船上載有我心愛的玩具

還有她一籮筐的唧唧咕咕

現在

偶爾我也獨自在夜裡倚窗眺望

惦念著當年背著媽媽撕下作業本暗地裡摺的那艘紙船

是不是也同樣的隨著輕風流水平穩安然駛抵咱們老家

因為船上也載有我心愛的玩具

還有  一籮筐媽媽每個晚上伴我入睡的哼哼唱唱

    一直到了六歲那年,父親決意將我送往城裡讀書,投奔在堤岸富林自由新村讀小學的二哥,那個時候我們兄弟二人共同寄宿在一位遠房親戚家中。

    多年以來,就在戰火及夜裡一盞昏暗的油燈伴讀下,從小學、初中到高中的學業斷斷續續在越南僑校完成。

    1970年,漫長的越戰,終止無期,我還來不及把爸媽的詩詞背誦完,便急急地揮別了漫天烽煙的南越,離開了生我育我的父母、愛我護我的兄姊以及曾經和我一起走過童年時光的妹妹,遠赴台灣進修。我隻身踏上了一個青年的旅程,被寶島的陽光和風雨打造了我更進一步愛好詩文的基礎。

    大學畢業以後,我到臺中烏日教書。1975430日越南易幟,一夕間變成有家也歸不得,為了一個未知的夢,我也學父親當年的膽識和勇氣又飛得更遠更遠,飛到另一個更大的半島。真想不到多明尼加,加勒比海這個島國真大,大得令我要在這裡和我的愛妻甘苦浪蕩了大半生。

    生命真的是很奇妙,我七彎八拐,跋山涉水,從這島到那島,至老來又折回我童年印象最深的田地裡,回到我父母當年在島上耕種的生涯。19973月我從教職上退下來,在多國南部買了一個農場,我們兩個老農日日惕勵自己學習父親勇往直前的精神,並將農場以他們的名字命名為<懷福園>。每每在烈日下耕作,我恍惚從手繭擦過鼻尖的當下聞到父母陳年汗味。        

往事如夢,雙親亦都已辭世多年,從小呵護我的大哥也在四年前離去,在載浮載沉、茫茫的人海裡,每當追憶,我潮濕的眼眶竟化成一個一個島的海岸線,有時像越戰一樣冗長;有時又像妻的微笑一般細細短短

 

                                          2015.4.20

                                刊於2015.6.17 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