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通電話

 

    澳洲的九月,春的腳步已經悄悄到來,可是寒氣依然逼人,嗅不到春的一點氣息。儘管阿康下意識將外套的領子拉高,但還是無法抵擋冷風來襲。墨爾本的天候多變,人生又何嘗不是呢!

    近來,阿康經常夢見L興冲冲地來到海洋學院。他有一頭捲曲稍嫌過長的黑髮,襯托一雙深邃的大眼睛;又喜歡穿著直筒褲子和貼身白色襯衫,顯出更為瘦高的個頭。活潑的他,聲音總是比人先到,遠遠就在宿舍外頭呼喊。

    L和阿康兩人同是越南僑生,他們分別在197071年間到台灣升學。阿康唸的是海洋學院,L在蘆洲唸了一年僑大先修班,卒業後按學業總成績分發到政治大學阿拉伯文系。那個年代,家鄉正逢戰亂,本來他倆的家境就並不富裕,經濟上無法仰賴家庭支助,在求學期間堅持半工半讀;暑假一到,當別的同學都在計畫四處出遊時,他們卻忙著報名參加救國團舉辦的僑生工程隊,不願被窮困擊倒,兩人在生活上相互照應,情同手足。

    每逢假日,L就從木柵撘乘客運車到海洋學院去探望阿康,他們多半約好先逛基隆廟口,累了就到碼頭海運大廈餐廳喝杯咖啡,通常他們在一起極少去觸及家鄉的話題,彷彿那些少年的時光已離他們越來越遙遠,硝煙彈雨烽火連年,讓他們不約而同把這段不愉快的回憶在腦海裡刪除。阿康平時在學校除了把全部精力放在功課上,鮮少向別人吐露他的心事,所以每回看到L總是迫不及待大談他畢業以後上船工作以及對未來的憧憬,有意無意間向L述說他環遊世界的夢想。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阿康完成海洋學院輪機系的學業後,在船上當了一年實習生,此後和L亦失去了聯絡。待阿康成功移民澳洲,本可以同在異鄉好好敘舊,沒想到L已撒手人寰,真是造化弄人!

     L去世迄今整整三十年。

    阿康每次開車路過墓園,總是不期然地回頭張望,一股深深的失落感和惆悵頓時湧上心頭。他心裡明白,長眠在那裡的正是他相知相識多年的好友。這個離他住家只有十五分鐘短短車程的墓園竟然是L與他天人永隔的距離。

    今天他和妻子再次走進墓園,他想告訴L,老友啊!我現在和家人也在澳洲,孩子也在此地出生長大入學。今天我來探望你,爾後,我還是會經常來陪你說說話。

     阿康默默地在心裡許下承諾。

    記得1981年五月,阿康服務的商船Hermina輪停靠澳洲西岸柏斯(Perth)時,撥了一通電話給L。這是他們在台北分手五年後第一通電話,也是和移民澳洲的L首次在電話裡暢所欲言。L在電話那頭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不斷的提議,希望大家能碰個面。

     他說:挺難得的,我開車到半路,你搭車到半路,見見面喝杯咖啡也好。

     他說得輕鬆。在澳洲,哪知道所謂半路,就需要跑上2500公里,認真的算要三天的車程。阿康記得當時拿著聽筒猶豫了半响,並沒有直接回絕,只是支吾其詞。

     唉!怎麼會想到,那一刻的猶豫竟然成為日後的長久遺憾的回憶。

     阿康在電話裡知道L在澳洲結婚和一些簡單的近況,其他有關L病逝,太太改嫁,並帶著四歲小孩離開澳洲……。這一切一切,全都是後來才知道。

     阿康和妻子在墓地逗留了片刻,兩人將墓碑周圍的雜草清理一番,隨即把一束準備好鮮花放在墓前。他緊握著妻子的手,一個人喃喃自語。

    妻子不知道丈夫究竟和老友說了些什麼;阿康自己也不知道!   

                                        ── 2015.5.25

                                                   ──2015.9.5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