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 刊於中華副刊2016.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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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王貽高

    工人尤佳飼養的黃狗,我們習慣喚牠阿黃。

    阿黃看上去有點歲數,已生過兩窩狗仔。每天跟隨主人在農場進進出出,日子久了,和我們家裡的小狗自然熟稔起來;雖然妻在餵食時特別為懷孕的阿黃另外準備一份,但牠和我們始終保持距離。

    阿黃頭兩次都選擇在農場生產,這第三胎自然也不例外。一個月前,牠終於平安順利產下五隻狗寶寶,妻擔心牠產後乳汁不足,每天除了固定飼餵,還試圖添加一些營養料。

一天,尤佳看到阿黃和我們家小狗一同進食,酸溜溜地指著牠半開玩笑的說:「sinvergüenza」(西班牙文厚顏無恥之意)。其實,尤佳心裡明白,牠對他一直都是忠心耿耿,不管他在田間除草或者是整株修剪,阿黃總是趴在離他不遠的樹蔭下,安安靜靜地在那裡打盹兒。有時,我也看不透,牠盹睡醒來後,那半睜半閉的眼神,是在沉思抑或只是單純凝視主人?通常尤佳每日下了田,必須跨越馬路,走上一里多的路,才到達山坡下的池塘邊,照料他的牛羊,阿黃亦寸步不離,形影相隨。過去,即使是飯餐有一頓沒一頓的,阿黃對主人依然是那麼死心塌地,忠心不渝。噢,畢竟牠從很小的時候就跟隨主人東奔西走。

    阿黃大部份時間都呆在農場,甚至有時還在農場過夜,日久便順理成章成了我們家的一員。偶爾,進食時刻若是沒看到牠出現,妻心裡也會嘀咕,最後只能替牠留飯。前兩天,我發現尤佳在幹農活時心緒不寧,經我再三追問,才知道阿黃生下的狗兒女,全數自農場帶回家後,其中四隻已被親友陸續抱走,自己僅留下的那一隻,連名字還來不及想好,便鬧失蹤。雖然動員全家人,還是遍尋不著。我這才恍然大悟,何以數日未見阿黃身影,原來狗媽媽也和牠主人一樣,心裡焦急,茶飯不思!

    這天大清早,尤佳按捺不住內心的雀躍,一邊跨進農場大門一邊又別過頭跟路過的熟人說長道短,越說嗓門兒越大:「我的狗孫子有消息了!」

我不明就裡,趕緊下樓問個究竟。

    他說:「雖一時尚未確定小狗的下落,但是總算有了眉目,至少知道牠還活著。」

「什麼眉目?」我的心七上八下。

「依我看,黃狗昨晚已經和牠失蹤多日的兒子會過面。」尤佳頓覺週身輕鬆,篤定的說:「晨早,我從牠消脹的乳房情況來看,已然哺乳過了,小狗狗應在附近。」

    鄉下長大的孩子有著驚人的觀察力,他斬釘截鐵地推斷,令人動容。我回屋走進書房,立即隨手記下霎時腦中出現的幾行詩句:「我看到世界上最美麗的跪姿/她用乳汁澆灌了一樹的飽滿/甘願把自己瘦削成一片黃葉」

    經暗中留意黃狗的動靜,尤佳沿路尾隨,果然在一間殘舊不堪,棄置多年破破落落的房子裡找到他失蹤的狗孫子,小脖子上還留下一條土黃色的細麻繩呢。

    黃狗憑著靈敏的嗅覺,母子連心,終能團圓。牠們快快樂樂地返回農場。  

    當尤佳正轉過身子和我攀談時,我無意間瞥見幸運歸來的小傢伙正滿足地吮吸著牠媽媽的乳頭。哦,牠渾然不知,嚥下的竟是世界上最甘芳、最幸福的滋味啊!

    夕陽餘暉穿透過竹隙葉梢,篩灑在阿黃身上的背毛,光潤滑亮;我察覺牠那側躺著哺乳的姿態,宛如一尊塑像,是多麼神聖,多麼祥和,多麼美好;也多麼地惹人憐愛!牠深情回望的眼神,投注在失而復得的兒子身上,難捨難分。

就像天底下母親一樣,牠動也不動,靜靜地嗅著,嗅著,嗅著足以讓牠一生感到安慰和溫暖的氣味。

    喔,一切,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2016.08.13  懷福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