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家         ──2017.3.11刊於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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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大部份美好的回憶都是來自遙遠的田園。想起那些年,父母屋前曬穀光景,稻香飄送,風裡蕩漾一家幸福的笑靨;如今我收割的,是一籃滿滿甜蜜的回憶……

   我的父母不認得字,逃難到越南後,僅憑在老家時幹過的農活累積的知識和歷練,攜家帶眷走入鄉村種田,回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家生活,重新拾起鋤犁、鐮刀、開山刀和斧頭…。

    那年,父親四十三歲。或許他認定,只要是和以往一樣天天貼近泥土,將黏土與情懷搓揉繫念於一片田野間,感覺上應該離家鄉亦不會太遠。

    清楚記得,父親從溪邊檢回來置在屋前那一塊灰裡摻藍的大磨石。時不時看他兩手用力摁住笨重的刀斧,嘁嘁喳喳聚精會神來回磨呀磨,彷彿一心想將日子快快磨得光亮耀眼,顧不上額間滾動的汗珠在晃動中一粒一粒滑落在磨石上。

    父親的刀斧除了用來開墾,就是劈柴。我和妹妹經常將劈好橫七豎八的柴檢好,當作玩耍,樂呵呵地搬運到爐灶旁邊堆放,以方便母親生火料理每日三餐。

    難以想像,父親光憑一雙粗糙的手是如何闢地開墾。父親下田戴笠荷鋤和母親在水田彎腰插秧的身影同樣是大地上最美麗的風景。

    和大部份的農人一樣,懇實勞碌。父母辛勤耕作,將貧瘠土地煉成乳液,供養一家。母親親手以竹片蒲葉編織的斗笠,雖算不上精巧,卻也能為父親頂住炎熱太陽;兄姊們和母親亦經常到田裡幫著除草播種挑糞澆肥,分擔了部份農事。父親在田裡忙完回來,還得抽空搭屋建舍、敲敲打打,爬上爬下;房舍從無到有,簡陋卻能讓一家人擋風遮雨,有窩可棲。

    父親不苟言笑,一心只知埋首農事,櫛風沐雨,從不言苦,平時對我們管教嚴格;母親是個逆來順受、認命知足、勤勞節儉的鄉下婦女,她常在夜裡迷離的燈火下給我和妹妹講故事,那個時候沒有電視,一到了夜晚,外頭一片漆黑,屋內,一盞油燈勉力照亮一隅,屋和人經常處在若隱若現的光影裡。鄉下度過短暫童年,一直到我六歲那年才離家到城裡讀書。巧的是,我知識啟蒙和越戰竟是同步展開,此後,烽火連年,真個是書聲槍砲聲聲聲入耳!

    母親雖然和父親一樣沒進過學堂,但口耳相傳,他們從祖輩哪兒學來許多古老的歌謠和詩詞,母親經常會以家鄉儋州話吟哦,我當時懵懂並不明白詩歌裡的含意,但她那輕柔的腔調至今難忘。得閒,她愛坐在屋外樹蔭下替我們縫補衣褲,記得有一回她突然放下手中針線,像是想起甚麼,把正在樹下嬉戲的妹妹和我喚到身旁,一手攬著我們,一手指向蓋好的房子笑咪咪地說,瞧!這就是我們美好的家。我那時候年紀小,並沒特別留意母親當時說話的語氣和臉上的表情。

    家,是的,家在我記憶裡,除了父親挖空心思打造的床舖、矮凳和桌椅,以供休息、吃飯外,屋內沒有多餘的傢俬,連地板也是天然泥土,一屋子的簡單樸實,卻足夠容納了無盡安祥、和樂與溫馨。

    人生如夢如幻,世事難料。我在首都西貢堤岸區上初中二那年,鄉下傳來駭人消息,一九六五年農曆十二月初九,父親意外倒在耕地辭世,從此,永遠留在他朝夕相處的田家。大半輩子習慣農活和粗重工作的父親,身體向來健壯硬朗。然而處在兵荒馬亂的歲月,戰火延燒,山區盜賊猖獗,人命如草芥,戰爭就在我們週邊,父親的離去就如同許多蟄伏在生命中無奈無助的傷痛。   

    廿年漫長的越戰,隨著一九七五年四月卅日西貢的淪陷,早已煙消雲散,如今,數十年過去,滄桑遞嬗,而在茫茫人海裡浮沉顛仆的我,總算卸下肩上的擔子,正在躊躇不前之際,豈料無意間又陷入自幼即拔不開、抽不離的泥土裡。或許萬物總有他捨不棄、割不開的情緣吧,這算不算也是一種巧妙的結合?浪跡天涯,邐迤走到和父親一般年歲,毅然決然偕同妻子一起落戶在這三面環海加勒比海島國;陽光、沙灘、美酒、輕快的音樂和獨特的拉丁舞風情,讓人聯想到生活在島嶼上人們的熱情奔放與樂天知命、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我們二人牽手走在熱帶氣候草原上,竟也情不自禁捲起褲管光著腳丫子站在炙熱艷陽下與樹木花草一起呼吸、一起手舞足蹈,聆聽和分享他們的憂傷與喜樂。

    「那人,迎風在田壠間

      耒耨深耕

      一鋤一鋤

      耪地耘田

      把思緒注入側梢,剪下

      扦插繁殖

      讓它盛開滿園詩情」

── 這是去年春天在播田時寫的一首小詩。去國懷鄉,總覺得我栽種的三畝田,不全然是一般的果樹,有些花兒,好像綻放我兒時的記憶;有些果實,結的是父母的叮嚀和念想!

    布衣蔬食、澹泊簡樸的人生境況又何嘗不美好?置身大自然,每每在田裡拄鋤揩汗,怔怔凝神遠眺,隱約看到父母親熟悉的身影正繞過山麓緩緩向我走來,霎時間讓我想起小時候和妹妹在田裡追逐採摘野花捉泥鰍的美好時光。喔,日久他鄉是故鄉,歲月複疊重沓,父母的身影無處不在。頭頂上仍是一樣的天澹雲閒;腳底下的,不也是父母親藉由汗水澆灌孕育飽滿稻穗並撫養我長大成人的泥土?如今低頭鬆土整地播田,心思與泥土早已融為一體!父母自幼留給我的,除了堅定不移的心志,就是一份拙樸與勤苦。

    「日暮田家遠」草木茻茻,依山傍水,鳥語花香、果樹茂密、雞啼犬吠、蛙叫蟬鳴,勾勒出一幅田家風貌。大自然潛藏醞釀無限生機,萌芽茁壯,欣欣向榮。妻和我或將在這片土地上終老,守候那份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