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海防人》來龍去脈

 

七十年代某年,我在越南首都西貢堤岸市第五郡,阮智芳街的一位親人家小住,鄰居呂先生是潮州人,能操流利粵語,其實越南的潮州或福建華人都能操流利粵語。

呂先生和我有時候在門外倚欄乘涼相遇的話,我們都會聊一些天上人間,沉魚落雁的話題。呂先生為人風趣幽默,樂於助人,是好鄰居。

「聽口音,老弟你是海防人吧?」呂先生問。 

「哦,海防人……是嗎?」。

海防是越南北方的一個港市,我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怎會變了海防人?當時我一頭霧水,不明就裡。

「老媽,其實……」呂先生習慣性的每開口講述一件事之前都會先來一句越語口頭禪,然後笑著接著說:「其實我也不清楚個中原因,只知道凡說粵語像老弟你這種口音的朋友我們都稱之為海防人」。

「哦,原來如此……」。

廿年後我舉家移民澳洲墨爾本市,工作閒暇之餘,也接觸到許多不同粵語口音的顧客和朋友。偶然間想起了呂先生的談話,於是我開始翻閱一些有關粵語的史料,時機適宜也諮詢不同粵語口音的朋友,試圖尋找《海防人》的一些蛛絲馬跡。

 

廣東粵語領風騷

既然與粵語有關,就先從粵語說起吧。眾所周知,廣州是廣東省首府,基於歷史、地緣、文化及經濟種種因素,廣州話(又稱白話)被視為廣東省的標準語言,同時廣州話又以廣州西關(今荔灣區)的為正宗,廣州市周邊的四十個縣市通行粵語,諸如:佛山、中山、珠海、東莞、肇慶等市;其他四邑或六邑等人士的粵語或多或少會帶有該邑口音,歷練的老廣州一聽口音就知道君是何邑人氏。 

 

廣西粵語知多少

兩粵或兩廣,即廣東和廣西。南寧市是廣西首府,其主要語言也是粵語,不過南寧白話和廣州白話,兩話之間的許多詞句的發音、說法和意思表達都有差異,當然,基本上兩者是可以溝通無礙。 

兩粵的白話有如此的區別,是跟本土的民族歷史文化有關。據資料顯示,廣東省主要民族,百分之九十九是漢族。廣西呢?除了漢族,還有壯族、瑤族、苗族、回族、侗族、彝族、京族(舊稱越南族)等十幾個民族的大熔爐。各民族又各自有其本身別具一格的方言土語,諸如次方言客家話,閩南語等。所以廣西粵語本就錯綜複雜,五花八門,南腔北調。南寧市周邊的卅多個縣市皆以白話交流,諸如梧州、博白、陸川、欽州、合浦、靈山、北海、龍州、防城、東興等市。 

個人覺得,墨爾本和南寧應該結為姊妹城,因為這兩城的語言文化很相似;墨爾本是世界各民族的大熔爐,一種英語就有許多不同的口音,說得口沫橫飛,天花亂墜,嘰哩呱啦,嘈嘈切切錯雜,大珠小珠落玉……

 

廣西越北山水緣

廣西南面與越南北方接壤,基於中越友好關係與天時、地利、人和之便,兩方人民的各行各業,都互相往來開拓市場通商或通婚。據五十年代初史料,廣西鄉親喜愛聚居的越北縣市包括芒街、河內、下龍、下該、潭下及海防等市一帶,當時僅一個邊境海寧省芒街市的華人人口,就佔了當地居民的78%

世事滄桑,1954年初越南政局出現動盪不安,造成約六萬多的北方華人因此追隨法國艦隊南遷,從此掀開了《海防人》的一頁。

耐人尋味的是北方華人聚居這麼多的縣市之中,為什麼不被稱之為《芒街人》或《河內人》而只稱《海防人》?顧名思義這是與海防港口一段風雲變色的歷史有關。

 

海防港風雲際會

海防,越南北方的沿海城市。北方最大的港口,商港兼軍港是人文薈萃商機蓬勃的一個港市;除河內與胡志明市外,是越南的第三大城市。

話說1954年三月中旬至五月初,當時的越南北方越盟政權(越共前身)發動脫離法屬,爭取獨立的抗法戰爭,法越兩軍在越北之北的一個盆地城市奠邊府一決雌雄,以決江山究竟孰屬,結果法國慘敗。據日內瓦協約,法軍必須撤離越南,越南自此也被劃分為二,以緯線十七度為界分割為:北越、南越。

兩越政府追隨著迥然不同的政體政策。北越親中蘇,南越親西方英美。政局本就詭譎多變,奠邊府之役後,從此帶給了越南人民長達廿年的內戰災難,這恐怕是兩越領導者始料未及的事。

當時據日內瓦協約第十四條的明文規定,南北兩方的人民獲准擁有三百天的時間自由遷居,可以選擇南下或北上或安居不動。

同年八月。南撤行動開始,除法國艦隊外,支援南撤的國際艦隊包括英、美、加、西德、澳洲、新西蘭、南韓、台灣與菲律賓等國的艦隊,紛紛停靠在海防港外海,準備接收志願南撤的北方人民。 

這是越南近代史上第一次出現近百萬的難民潮。南遷難民主要是集中在海防港待命出發,這就是《海防人》的典故由來。

越南南方西貢(今胡志明市)以南一帶,華人社會主要的溝通語言是粵語,和港澳兩地的粵語同屬廣州白話;如上述,南寧白話與廣州白話,口音稍有分歧差別,所以南遷後的北方華人被冠以《海防人》美稱。

南方華人何時有,正確的說應該是華人何時有?

 

華人足跡載汗青

華人幾時有?把酒翻史書。自公元前111年起,越南是中國的藩屬國達千年之久,1885 年(清光緒十一年)清法戰爭爆發,清廷戰敗,自此越南為法國併吞。

漢人足跡遍及越南,最早可追朔到東漢漢光武帝。公元四十二年,漢將馬援被拜為伏波大將軍,領兵南下平定南蠻交趾(越南)二徵姐妹之亂,平亂後馬援凱旋班師,部分官兵須留守當地治安並協助居民重建家園,開墾農田水利等工作。 

隨後各朝代:隋、唐、宋、元、明、清以至近代漢人官吏、學者、專業人士、商家、工人、平民等陸續遷徙越南。其實許多因素造成漢人的移居,諸如天災人禍,逃避戰爭,政治避難,通商或通婚等等。

據越史記載,中國歷來的每次改朝換代所引起的政變戰亂,都會造成大批的漢人遷往越南,除兩廣之外,鄰省的海南、福建、雲南、湖南等省也有部分漢人移民越南。 

 

春花秋月話明鄉

漢人遷徙越南最具歷史意義的一次是在十七世紀,公元1644年,滿清入主中原後,明朝滅亡。明朝的忠臣烈士、將領官兵紛紛流亡海外,流落台灣、越南或其他鄰近國家。據史料,鄭成功的舊部屬約三千多人乘船抵達越南中部的順化、會安等市。當時的阮氏皇朝就借用這些明朝官兵的人力、物力、資源,作為開拓南方疆土,攻打占婆國的先鋒部隊,揮軍一路南下,佔領了包括如今的同奈、胡志明市、前江、後江及堅江等省以及整個南方。

這些明朝遺臣與當地越女通婚,從事各行各業融入社區建設社會成為當地的居民,這就是後來越史所稱的《明香人》。明香,明朝香火之意。至1827年改為《明鄉人》,意指已入越籍歸化為越南人。 

會安古城至今仍保留著十五世紀的國際港口輪廓以及十七世紀的明鄉文物遺址如明鄉萃先堂、大唐街、廣肇會館、潮州會館、福建會館等,供國際遊客參觀。 1999 年會安古城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可為世界遺產之一。

據說位於堤岸水兵街建於1788年的明鄉廟至今依然香火鼎盛,遠近馳名。

 

漢化越化兩依依

我敲響了呂先生的鐵枝大門,來開門的正是呂先生。廿年後的呂先生已八十高齡,頭頂銀髮,瞇著一雙老花眼疑惑的看著我:「你是哪位?找誰呀?」。

我刻意誇大了海防口音對他說:「是我,呂大哥,您的舊鄰居,海防人」。

「哇……海防人?」他從頭到腳打量著我,雖然經歷了風雨飄搖的廿年,呂先生宏亮的嗓音不減當年,越式口頭禪仍然氣勢如虹:「是你呀!哈哈哈哈……老媽!」接著來個熱情大擁抱。

「來來來,乾完了這杯再說吧!」呂先生舉起杯中的澳產紅酒,感慨萬千的說:「老弟你知道嗎,其實越南當局是多慮了,他們擔心越南會被漢化,這怎麼可能呢?你看,朝鮮半島與日本也是受中國文化影響深遠的兩個國家,結果呢?朝鮮還是朝鮮,日本仍是日本呀!而且,日文文字裡還保留著許多漢文呢。只有我們華人是被越化了,這是事實,也無可奈何啊。老媽,我的孫子女們一代早已使用越語溝通交流了。明天抽空我帶你去逛逛平西市場或安東市場看看,你會發覺這兩個華人最大的市場已經聽不到半句粵語了,都是越語……」。

呂先生的一席話,使我想起澳洲華人與越南人的許多家庭情況。當老輩用母語向小輩呼喚時,小輩都以英語答覆。黃皮膚黑頭髮卻是白腦袋。相信旅居英美法等國的亞洲移民家庭也有同樣的感慨!真的很無奈,想不背祖的幾稀!第二代不被異族同化,那麼去到第三第四代呢?想不被同化只有一個途徑,那就就是:不做移民,嘿嘿!

走筆至此,也該告一段落了。本文純屬筆者個人興趣探討,非史家之筆,可謂管窺之見,難免疏漏或以偏概全。最後與呂先生共賦一聯解酒消暑:

我搔首上聯,呂先生沉吟下聯:

 海防人,海防一度留華影 (筆者冬季上聯)

     堤岸雨,堤岸曾經刮北風 (呂先生  下聯)

「老媽,乾杯!」。

                               2019.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