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年夜飯

 

    離開中國來日本留學的那年,教育局家屬院的周圍鄰居家沒有幾個有電視的,盡管那時的那種小盒子一樣的電視機還是黑白的。當然,我家也還沒有。第一次舉辦春晚節目的時候,我家是一邊兒吃餃子一邊兒聽的收音機。那時,媽媽喜歡唱的洪湖水浪打浪已經解禁了,這是媽媽學生時愛唱的歌,我卻是第一次聽到。而且那時候也才剛剛知道,媽媽有如此美麗悅耳的嗓音。我喜歡李谷一的歌,為了模仿她唱小花的氣聲,在屋子裡哼來哼去,被我媽笑話好像是被誰勒住了的雞脖子,為此曾在她看不見的角度擠鼻子弄鬼臉地抗議。然後,我們全家人下了決心,說今年一定攢錢買個電視機,明年就可以不用只聽聲音了。

    然而,當年的秋天,媽媽發燒送醫院,當晚卻成了不歸之人。

    清點媽媽衣服財物時,我發現她除了有一件當年新做的衣服外,竟然還有兩個存摺,一個上面有一千塊錢,裡面夾著一張紙條,寫著大弟弟的名字,另一個上面有幾百多塊,寫著小弟弟的名字。當時的一台電視機,不過幾百塊錢,早夠買好幾個的了,媽媽卻攢著錢,到死都沒在自己家裡看上電視,看上春晚啊!

    爸爸一夜之間白了頭髮,當了一輩子書生的他,一直把眼鏡戴上又摘下,摘下又戴上,看著我姑我叔我姨我舅我表哥我堂姐他們忙來忙去,只聽他自己嘆一口氣又接著嘆一口氣。

    晚上,屋子裡靜下來,靜的我聽得見自己不斷地吸鼻子的聲音,也不知道該不該開燈。我在屋子裡中間的桌子左邊的椅子上,(那裡以前是媽媽坐的地方),看著坐在桌子右邊椅子上的父親,我問他,你不知道媽存了這麼多錢啊?

    那時,一個大學畢業在國家機構工作的人的工資每月也不過36塊,將近兩千塊是多大一筆錢可以想像。

    父親說,媽只對他說過,倆兒子將來娶媳婦的錢不用愁了。

    我的淚水一下子井噴,倒不是因為那倆筆錢裡沒有我這個女兒的份的委屈

    媽媽僅僅活了45歲。她的人生裡,除去三年自然災害的飢餓,除去爸爸被四清被反右的幾年,除去文革前期因劃不清界線而受到的批鬥關押,除去文革後期積勞成疾的往返醫院的十幾年,她究竟過了幾年安靜日子呢?

    媽媽最美麗的二十歲到四十歲是被如此這般的運動吞噬,而終於等到可以像人一樣生活一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

    沒有看過彩電和春晚的母親是不是很遺憾我只能猜測,我們家因此從沒有一個在年三十的晚上,一起圍坐在電視機前看過春晚的記憶。

    過年是為了吃年夜飯的感覺其實比春晚更實在的留在了記憶裡。從購買年貨和做年夜飯的過程開始,過年的興奮就開始積攢,那個過程在印象裡很長,足有一個星期以上,我和全家都在為過年的那頓年夜飯拼命。

    家裡那時冬天燒的是蜂窩煤爐子,過了臘月廿三的前後,媽媽開始做酥菜。酥菜是把白菜、海帶、魚、藕、排骨肉加醬油、醋、糖、八角、花椒等佐料一層層的按順序擺放在一個大鍋裡,加水,然後又用四個小時慢慢煮酥的。因為每年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湊齊魚、肉和海帶這些平常稀缺的食材,所以這鍋酥菜除了餃子以外,就幾乎是我家年夜飯的全部了。

    菜和魚肉在鍋裡一層一層碼好後,先燒開鍋,之後就得換成小火。為了讓火保持穩定的狀態,看爐子成了我重要的工作,一塊蜂窩煤的燃燒時間不到一個小時,剛著時火小,中間火大,換煤時又不能等上一塊全部燒完,變成了一個費時費事的過程。弟弟坐不住,爐子火一會兒旺一會兒小的話,酥菜就做不好。我盡管感覺四個小時十分難熬,但想像著鍋裡一年僅有一度的美味,在緊要關頭接受重任。

    我家的酥菜從哪年開始做的,記憶已經模糊,哪年的酥菜好吃,哪年因為火候沒有看好,因此滿鍋都是燒糊了的味道的時候,那個年我是會被埋怨好多天的。因為那鍋糊酥菜,全家過年的興緻全被破壞殆盡。有一年初一的早上,我在冰凍三尺的大明湖邊,一個人眼眶含淚無法釋懷的原因也還是因為那年那鍋的糊酥菜。

    但媽媽的酥菜終究是好吃的,那種綿酥、那種鹹淡剛好、甜酸正適、排骨味足、魚刺酥爛、海帶筋道、藕菜軟綿的美味,成為我家一年一度的節日的大典。

    媽媽離開後,我的對年的記憶也一下子中斷。第二年的冬天,我在離春節還有一個多月的時候離開已經沒有了母親的家,來到東京。

    1984年的年三十爸爸和弟弟們怎麼過的,我好像真的沒有問過。那個缺了倆個女人的家有多冷清和寂寞我至今一想起來就淚流滿臉。但那時,我卻根本顧不上,我甚至不知道那年農曆的年三十是哪一天。我剛剛來到無法想像的另一個世界,我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裡身無分文。在寒冷的小木屋裡過了個三天只有六個雞蛋的悲慘新年之後,對能到料理店洗碗、還能免費給吃一頓熱飯的資本主義社會感激不盡。

    家裡的電視或是那之後買了?爸爸和弟弟們在一起看春晚了嗎?我真的都不確定自己是否知道。或許媽媽不在我也不在的那些個年三十,那些個已經沒有了酥菜的年,是電視上的春晚安慰和陪伴我的親人們渡過的?

    據說,弟弟也曾在每年的冬天嘗試做過媽媽的酥菜,說是明明都材料齊全,過程忠實再現,但味道終究不對。話間,知道他已經不用蜂窩煤,燒上了煤氣,火候也能很好地調節了。

    當然,我們姐弟誰也沒得到媽媽的真傳,做不出那醇美的酥菜。沒有了母親,其實連年也就都沒有了,直到我們自己結婚成家,過年這個詞才重回我們的生活裡,很多時候,我們都主動地想給我們的孩子們呈現一個母親曾經給過我們的年,我們用豐富的年貨做出我們對年的理解和味道,然而,我們的下一代已經不懂得其中心意。

    我和弟弟們,很多年都很努力地想復原媽媽的酥菜,因此也問過燒得一手好菜的姑姑和大姨媽,她們都比媽媽年長多歲,卻都說不會做過年的酥菜。

    原來,酥菜不是姥姥家或奶奶家的家傳,媽媽那些年,以她的酥菜這個有形狀有味道的佳餚,給了我們她的愛和智慧,給了我們一個關於年的記憶和因此產生的對年的獨特的感情。

    今年,我和弟弟用微信聊天,他說他的雞鴨魚肉年貨很多,年卻沒什麼滋味了。也問他看春晚了嗎?他說,春晚也和年夜飯一樣,都沒什麼了。

    生活多姿多彩起來,年夜飯越來越成為家裡日常普通的一頓飯了。

    春晚其實也一樣。

    只是對我來說,沒有了母親和酥菜,年真的沒有了味道了。

                                                201628

 

謝謝William 的辛苦付出

讓大家能夠分享這些過去的回憶,也同時想到年輕時的父母親!

這個女主角很漂亮呢!

祝福新年快樂!

冉淑綺敬祝2016.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