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於母親節前夕

 

我的母親與天下所有母親一樣,對兒女恩深如海,相對一些顯赫的母親來說,我的母親就更顯其平凡而樸實,而與一生安享幸福的母親相比,我的母親在不算長久的滄桑歲月中,卻歷盡了生活的艱辛。

記憶中自懂事以來,小時候不愁吃,不愁穿,雖然吃的總是粗茶淡飯,穿的總是土布成衣,生活裡的困難,好像感受不到,母親把兩個姐姐尤其是我都照顧得妥妥當當,我們(其實可能只是我自己)也不懂得為這個家有什麼操心。在嚴父的背後,總得到慈母的呵護。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外公自廣東老家移居越南南方,一九三三年母親出生在越南一個華人工人家庭,上有二兄,下有一弟。環境困逼下、在那個年代的女孩根本沒有上學的條件,因此終母親一生都目不識丁,但這亦無損她從生活及工作體會中,磨鍊出來的勤奮、刻苦、和藹、樂觀等良好品格,在困苦艱難的環境下,仍能積極樂觀地面對。

南國女子早熟,母親十六歲便結婚了,對象是十歲時隨父自家鄉廣東移居南越、比母親大六歲的父親。婚後,夫婦兩人積極工作,微薄的薪水在緊衣縮食下免強將生下的兩女一子養育成人。他們是經過自由戀愛結合?或是盲婚啞嫁?今時今日已無從稽考,不過,自懂事以來,父母親之間的齟齬似乎不多,通常都是大發雷霆的父親,在母親的無聲抗議下屈服。如果說是盲婚,則他們能夠彼此包容的婚姻觀,比之現在經過瞭解而結合、亦經瞭解而分手的自由戀愛幸福多了。記得十歲出頭時,有一天父母親不知為何有所爭議,父親一氣之下返回工作機構之員工宿舍,晚上關切的母親即著我到父親那兒去勸解,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身負魯仲連重任,而且對象竟是平時畏之如虎的父親,結果是當晚父子倆第一次同床,一覺醒來,黑夜已去,又是黎明。其實一向拙嘴笨舌的我當年那有如此本事,這完全是父親「愛」母親這個「屋」而「及」我這個「烏」而已。看透父親的底蘊,母親這「招」就真的使得十分高明。

限於家庭環境及當時的社會風氣,母親沒能上學唸書,但聰明過人的她,博聞強記之下,《三字經》、《千字文》仍能朗朗上口,很難令人相信母親竟是目不識丁。而由於自少在越南鄉間長大,一口流利的越語說出來就與正宗越人無異,這些過人之處就足令我這個兒子欽佩之餘更汗顏不已。

母親的愛好不多,工作之餘吸吸煙,是改不了的嗜好,其餘如愛看電影、愛聽粵曲、廣東大戲(粵劇)、越南改良劇,等等,雖然文字不識,卻依然陶醉,樂在其中。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香港粗製濫拍的黑白粵語電影式微,取而代之的是彩色濶銀幕國語電影獨領風騷,這下子卻教聽不懂國語、看不懂字幕的母親無法適應。有一次我特意與漸漸少進戲院的母親同看一部口碑不俗、在港台兩地甚為賣座的時裝劇,影片進行的同時,我在母親的耳邊輕聲為她講解劇情,以及劇中人物的對話。母親得到解釋後一直點頭表示明白,我從來不會懷疑聰明的母親舉一反三的能力。

六十年代末,大姐不幸身故,四十歲不到的母親傷心欲絕,加上積勞成疾,身體開始感到不適,腰背後、盤骨疼痛,坐立難安,幾經診治,雖仍難以根絕,但總算大有進展,已經可以坐卧自如,家人正在暗自慶幸之際,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母親又發現心臟腫大呼吸衰竭之內科疾病。這個內科疾病之嚴重性,就不是腰後背痛、盤骨疼痛等可比,還好一家人都在公家醫院內服務,母親時好時壞的病情得到最好的照顧,加上親情,母親的精神看起來似乎愈來愈好。

一九七五年,南越易幟,紅潮泛濫,對我們這些工人家庭來說,除了精神上的壓力日漸增加外,其他方面還好仍然一切如常。社會上一片兵荒馬亂、前途茫茫的景象下,青年男女均紛紛不約而同地與愛侶舉行婚禮,先將婚結了再作打算。我與娟亦在這種氛圍下完成了我們彼此間的人生大事,不過,我們此時的婚禮,更多了一層為母親「沖喜」的積極意願。因為母親雖然表面上看來病情似乎有所進展,但一直時好時壞,每當呼吸困難時,即須仰賴氧氣系統以紓困,每次看到她辛苦抽搐的蒼白臉容,我更心如刀割,感同身受但卻愛莫能助,在病魔前面,所有的人都變得如此渺小。如果能對病情有所幫助,那怕只是精神上的小慰藉,則「沖沖喜」又何樂而不為呢?

一九七六年剛過,中共總理周恩來去世,九月,中共主席毛澤東也撒手人寰,可見一九七六本命年之風雲變幻、乾坤莫測。真的,一九七六年,對我們一家來說何止風雲莫測,更是刻骨銘心、椎心泣血。在一個平靜的夜晚,一切是如此的正常,我與娟如常地在醫院特別治療室陪侍母親至夜深才回家,未及東方之既白,醫院已來通知,母親已含著笑走完她的人生旅程。我一面驚愕悲痛、悔恨交集,一面又感於母親終於卸下了一切勞苦重擔,可以到彼岸享受那永恆的逸樂了。

四十三歲,正當盛年,母親就這樣悄悄地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母親一生善良平易,從不與人衝突,人緣甚佳,一向是賢良淑德的典範,有時實在不得不歸究上天的無情,好人怎麽如此命薄?舉殯之日,同事鄉梓絡繹於途,白馬素車倍感榮哀。作為兒媳的我們,除了帶著無比愧疚,實在再想不起來曾為母親做過了什麼。

近日洛杉磯北面郊外山火橫行,大火日夜沖天,今夜卻又出奇地顯出寒意。謹以至誠,叩首獻上無限感激與思念,給一生善良慈愛、與世無爭的母親在天之靈。

 

 (二○一三年五月十日發表於洛杉磯越柬寮報、遠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