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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燈火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宋‧辛棄疾

 

 

夜色已經現象。半島的燈火一盞盞給挑亮了。妳以毛筆捎書與我的夜,現在,我成為夜色的空氣,一點點給風乳融掉。我成為風的聲音。

 

我成為燈火的光芒,照在妳墨汁未乾的名字上,像一滴清淚,我吮吸以千片唇吻。妳細心摺信箋的長方形套進信封裡,第一句寫上甚麼?若斯箋經過郵差的手,當我拆開吟讀的時候,我就知道妳把我的名字寫得最風骨最洒脫的了,可是?但妳把信封寫好地址,接收的姓氏,卻差人專程送來,遞到我手,女子,這是避免遺失最好辦法的一個。

 

妳把信札握於手中,吟哦片刻。莫非妳想於箋上再增添幾句?呀!該是那句妳曾經欲語未語的說話了,是呵,妳並未說過什麼。藏在心底的說話往往是最感動人的,永遠真摯、美好。玟瑰花形的浮雕印在封面上,把邊兒剪個缺口,我輕拈出妳箋,女子,我幸為箋的受主人,因為我握著妳靈秀的氣質,朧沾著我憊頓的思維,宛若芳香在百步外灑臨,我是一梗隨風搖曳的草穗。

 

妳喜歡向我祝福和羨慕,而妳就沒想到我瘦依然,消沉依然。讀著妳一手瀟灑的字,誰在瀟灑那字形的龍騰虎躍的風姿?我愛把妳的箋臨帖,孤燈揮寫,怎也瀟灑不起來。怕是我這個人如妳所說的固執吧!現在我的固執迷戀上妳的字體了,帶著慚愧,揣摸妳每一撇一劃的勁美。我不知道要多少日子才能練習如妳所寫的遄飛自如。

 

這時候,神祕的黑一片片向我房間浸蝕,當我捻燈的霎間,光明突然消失。我是黑的微粒所包圍的實質,飄浮在空間,四壁空寂。黑中的聽覺特別靈敏,靜止的體物似乎已捉攫其生命,四處奔竄,向我神經樞的中心互相探詢,互相體驗。所以我成為夜色的空氣,一點點給風乳融掉,妳應該相信了!而妳也應該相信如妳在燈下濡墨捎書,我的影子不也顯現妳潔白的箋上嗎?我看著妳寫完最後一個字,輕輕擱下筆,神馳良久,方又拈起兩頁薄薄的信箋,細心的重讀一遍。夜,一梆梆加深。

 

燈光定定的打著妳的側影,妳定定的塑像著,女子,想起些甚麼?在眸光迷濛的須臾,記憶中,很多事物與印象一閃而逝,妳欲有所捕捉,總縹渺恍惚的,一層逸入一層,像站在雲端,茫無所適。如是,妳還在想甚麼?

 

我最近很喜歡辛棄疾的境界。他的『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一種驚喜的襯現。這種驚喜,就是感情流露的啜泣。想像中,在茫然無著的尋覓裡,在焦渴的想念中,突然發現,那人卻站在妳的眼前,站在燈光下,象徵溫暖、光輝,向妳召喚。女子,妳怎樣說?那時,奪眶的濤聲敲打著那人的名字,莫名的孤絕。會不會?又例如李商隱的《錦瑟》後段,可說是另一種境界的深透;我們在『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之茫不可解的意象裡,突然轉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兩句,就完全拱托帶引全詩進入淒麗、愴鬱、傷千古離情的氣氛,一切只是當時已惘然而已。女子,這是一種無限低徊、悽美、傷逝、追憶的飄茫的境界。但全詩最重要的還是突變手法所帶來的意象效果,以及點出「惘」字的語姿上。如辛棄疾的《驀然回首》,就是突轉手法的表現。

 

我的思緒宛如無限的迴盪,捉摸不著痕的思緒竟也這麼湧這麼漾漫無著處。而我斯時,呵女子,而我斯時繫結不住神馳的牽念,這綿綿的牽念晃過彼此心靈上的空間,兩岸的渡頭,誰為誰一扁舟楫輕放?水音盈盈,暗夜幽香襲入,漂流的月光薄薄一片瀧染我摒息凝神之形象,止寂不波。

 

於是妳的箋是我鑑賞的習慣,看硯上的新墨,看墨跡輕重的心情,看一女子在燈火闌珊處。妳垂首於全然諧融的靜止裡,美麗的寂寞,沾上妳的眉梢,彷彿中,妳的微笑似乎比月色更鄉愁。呀!甚麼時候妳把燈熄掉,成為夜風的聲音,穿過窗戶,穿過睡眠人忘我的狀態。女子,若妳流連忘返,星光下,沁冷的空氣一級級飄降,李白的霜醞釀一眸子的蜜,我將以豎琴一聲聲把妳喊回。如斯,我就以為妳的聲音是我五指撥弄的弦柱,不休止的顫抖,不休止的輕唱。好像,一切都船去了,我們是船上的雙槳,是雙槳的濤聲。呀!女子,妳可聽見甚麼?抑是夢一隻隻叩窗而出?

 

那戰爭年代的半島,瘦長的身姿,無日不在苦難,我們的箋在苦難的喘息聲中嬗遞,益加沉重。當妳的身心逐漸化入夜色的微涼中,就寢前的一刻默思,一個從未謀面的箋名,一個真實與飄渺的印象的浮蕩,女子,或有朝我們彼此面目相對,互相接觸於未來的生命,請別失望,也不必興奮,我們都為自己和對方以靈化,都在尋找與箋的了解是否相吻合?而我斯刻已然感應到妳乳融為夜色的聲音,以及那糢糊飄逸的影子,穿過黑暗。妳的神遊,對於我來說是一種多麼熟稔的融洽呵。

 

    女子,妳是那夜裡的風聲嗎?還是那燈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