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敲打

重修一九七二年的散文以之紀念風笛四十週年

( 1973.2.11  ~  2013.2.11 )

   

有一種敲打的傳遞來自原始的節奏和最初起點的呼喚,內心深處無邊無際漫染過來相應的振盪,讓人彷彿忘記了呼吸,身處空間最寂靜的角落。

 

那人是誰?鬢髮昂揚,高歌嘶喊,鼓聲堅實的亂舞像無一定的節拍,弄弦者五指飛顫,另五指安撫跳躍之音符,一組攏匯濺激奔流的搖滾樂曲,在夜當靜的瞬間,喧嘩內心的訴渴。

 

也許你喜歡。也許不!

 

   ( 搖滾樂之存在也有它一定的藝術和價值。) 人類史以來,廿世紀的今天,現代搖滾樂開始由西方走向東方,所以說也許喜歡也許你並不!那種不滿於社會的敲打,不滿於現實的怒吼,不滿於高度工業化和戰爭以及思想信仰的差異,代差 ( Generation Gap) 的一代與嬉皮士的一群從反叛苦悶中迸出尖音,表現出現代青年欲脫離傳統尋求新的生活高潮新的動脈意象。搖滾樂如斯。現代詩如斯。── ( 我們可以聯想繪畫、音樂、文學、存在主義或超現實主義之不可隔離的關係。)

 

  而我們中國新的生活高潮新的動脈意象在哪裡?不在孔子莊子。不在唐朝。不在古典。我們新的一代應該走進古典再由古典走向現代,以嶄新的自我精神和姿態來表現中國的明日。 ( 當然不是流於下級的一些嬉皮的表現。)

 

   ──我們新的一代在哪裡?

──現代中國的能者邁向那個方向?

 

他們之中有的掮着靈魂飄洋流放,異鄉異客。也有隱身厚幕之下四顧無語。中國啊中國,您幾時伸出偉大而溫暖的手招回他們。他們的心靈,和淒寂孤絕宿守,和夢迴一齊撞鐘,鐘聲千年萬古的飄蕩。不見客船。不見歸航。

 

   ( 換過另一個經驗面;另一組意象自我放逐的逸出。屬於我們這一代的。)

 

   不見歸航。不見長城。不見心靈的呼喚。

   君不見長江長城。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哦哦?黃河流域在那裡?誰還記得,誰是那地方生長的人。是呵,小乖乖。

 

   白骨征戰地  那一朵可以回來的蝶

            那一朵蝶可以回來?

 

回來不回來,不緊要了。相聞有誰以凡軀為蠋,死而成蝶,是為蝶魂。你守着一樓震撼的搖滾樂,無非回到自己的痛楚去清醒,這些日子,都是一張冷冷的面具捶打着沒有季節性的眸子,愰過在每一朵如花的笑容,偃偃地,彷彿思維也拂揚起來。一片空白。一片

 

掌上之飛翔,無翅膀的,自生

自滅。彷彿是你瘦了又瘦的

長長的形象以逸

木。以火燼的煙飛煙減

 

而掌上飛翔的空白仍屬於表外的那種無奈,那種混沌的雕塑,不為舒伸而舒伸,不為信仰而仰望,不為生存,不為殞死,當你面壁沉思的時候。

 

你是看守小樓的人,敲着梆更。滿樓煙雨,悠然滿溢於晝夜於四季於年歲,就是企望那一點飄忽的希冀,「明天又見陽光」這句淡淡的話,希冀中常不能實現,那麼,再下一個明天又如何?也許。

 

髮長了。長髮又怎樣?理他,怎樣就怎樣,不怎樣就不怎樣,虛留表外要給誰看?給鏡子吧!它們才是無私的,忠誠的赤裸的對着你,酷酷對你蒼白的臉色。或者,散步小樓的周圓。請想想,方裡方外,已經幾千里的打轉,已經數度人事遞變,你又有何求?應該有着溺水三千我獨取一瓢的胸襟,應該學點禪坐,整日將事物的始末翻覆,不為生存,不為死亡。

 

還有不為什麼呢?一張日曆是一個祈望的湮滅,長年累月以來,那一大堆林林總總的日子怎麼過去?低首問,影子似乎也見得衰老,見得孤零,而又何妨,你的影子留給誰看?

 

有段時日,一個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乘舟渡海捧着他們的詩集盈步逸來,不同眉貌不同詩骨寫得一首首堂堂正正現代詩的中國人,以深度的境思為笛,笛在千里外飄來。你為何不在千里外成仙,回顧已五千年的凡界,忘記了你在哪個朝代坐船東渡,忘記了誰還在將鄉愁揉擰成一條繩子,繫結一個不願解開的心結。也忘記了你何時將枯瘦的右手緊握濡濕濃濃的筆墨寫上:去年月光

   漂泊的足音

   輕敲

潮水般的記憶

 

曾經如煙如雨的思潮,一種似甜似澀的喜悅,在你無措和孤寂的瞬間,轉化一行行字句運行於所佈的格局,肯定如星辰運行,星辰規於軌道,你規於方位,縱橫交錯的方位不一定要控握掌上,若是,煙雨外你無所不在,掌上之飛翔何需拘於風動翼舞,你己瀟灑江湖,江湖己融入無所不在的空間。

 

這時刻,肉體若有若無,思維若有若無,意象須臾展現,奔放靈思絡繹渲染字裡行間,意念湧上,不禁一番悠然自得的彩色,回顧四週,時間已靜止在你枯候的坐姿,等待下一次的輪迴。

 

想起你被囚的青春,欄柵裡外的世界截然不同,慾欲不同。有所求與無所求已不能算做人之生存的最低條件,最低條件就是不應該有所求和無所求,還是混沌去吧!因何清醒而怒目而質詢。被囚一室的雁,向北向南,怎如你願。

 

   向南向北,人生是驛站驛站是昨日與明日之間的未完局的棋。

    迷離莫測,有軌無軌可尋皆變化。

 

而希冀之外,全是寂寞。少年的寂寞,中年和老年的寂寞,各有各的境界,也只能一步一步去頓悟,去品味。困坐南樓獨室,整日懨懨的氣氛,悲歡哀樂燃成為一種表情,成為垂眉。跌坐之姿,也以冷酷的臉容,修飾眼角早露的蒼老。

 

可長期蒼白的人,怎能要求他的血不會冷呢?長期囹圄的詩,如何與秋水共長天一色?我相信,你就不敢出去,就如斯輝輝煌煌走在街上,你害怕人群在街道找棍子揍你,就像道貌岸然的濺踏。

 

    ( 有一種敲打,來自風笛。)

 

在戰爭年代,一群漢子風宴繆思之後,竟宣佈繆思的男嬰誕生,鑼喧鼓響,敲敲打打,他們天天真真的走了出來,挻挻拔拔的站着,高高矮矮之名字,不為流芳,不為信仰而異,好民族的漢子,擂着胸膛,高喊道:

 

   酒來也。他們都酒了起來。

   管他李仙杜聖的杜聖李仙。管他長髮不長髮。管他風流不風流。

   年輪不是鄉愁 

   愁不是月光 

   光不是唐朝  他們都把唐朝唱成

   詩

   都把月光睡成長城上的煙

   煙上昇。煙上昇。煙上昇。遠處有人敲打,聲音好淒涼,好美,好悲壯,很孤清的那種聲音,很空曠。

   那人在敲打什麼?

寫現代詩的人在寫些什麼?

 

我們已不是五四年代的少年,一襲中山衫,寫遍民國初期艱辛的歷史,寫遍抗戰時期每一吋血淚。踏着血路前進的人,一個個美麗的靈魂勇往走向未來,你將以什麼姿態走過去!

 

失落民族的子民,你悲哀不悲哀。你枯瘦的手,還握着單絃的愛情自拉自唱,聊以解懷。一把一把的鄉愁往眼裡遞,還冷漠自嘲的原以為自己可以把流落一地的月光壓扁成一面鏡子,對着遙遠飄渺的中國,相看兩不厭。

 

中國啊中國你在哪裡?

 

天之涯。水之濱。船在何方拴岸?如何渡過海闊天空,渡過淺灣深港各異彩色且風景着,如何笑迎每個畫面的精彩剪輯人生的卷帖。

 

當你落筆寫詩的時候,依似聽到來自風中的笛音忽遠猶近的溫暖又舒貼在靈魂深處,隨流逝的歲月,你執着的浮沉其中。

 

遠方,一群青青年年何處比天高比海闊比地遠比血更紅,期待是一面旗幟,總那麼鮮活那麼伸手可及。

 

   你。── 你在敲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