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媽媽

                                  

      慈母手中線,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  ◆孟郊《子吟》

 

一個人無論活到多少歲,甚至七老八十,依然是母親的孩子,母親永遠活在每一個孩子的心中。

 

小時候對母親印象最深刻的有幾件事。一件是當我還在讀小學時,大概還不到十歲。有一年的夏天在家中,外面突然風雨大作,雷電交加。母親坐在房中,兩腿膝蓋上擺著「衫筐」(舊時一種用藤條編織的小筐,裡面放針線、剪刀、碎布之類),正在補衣服,我站在一邊看。突然窗外一道耀眼的閃電,好像要把整個天空撕裂開來,又好像要從窗口竄進房中一樣,把整個昏暗的房間照得雪亮。然後是驚天動地的劈啪轟隆一聲巨響。母親趕忙伸手把我拉到她的身旁,用手彎護著我,一面問我怕不怕。現在回想起來,母親那時才三十多歲,顯得非常年輕的樣子。但是母親不怕閃電,不怕暴雷。

我的外祖父母家在泉州郊區的浦西村,那時是地道的農村。他們開初一連生了八個女孩,後來抱了一個男孩來養,接著又生了四個男孩。也就是說,我有七個姨媽,五個舅舅。外祖父母靠種地、養耕牛、餵鴨群、挑擔子跑小買賣,養活一家人。母親排行老大,從小就要幫農活,餵牛養鴨,帶弟弟妹妹。母親和幾乎所有的姨媽都沒有機會讀書,是正兒八經的文盲。但正因為母親排行老大,受的苦最多,每個姨媽和舅舅都非常尊敬她。

母親就是從小在田野裡河灘邊摸爬滾打過來的,想來她年輕時一定見過許多這種大風大雨,雷鳴閃電,所以她一點也不怕雷電。我記得那天她一點也沒有慌張的樣子,說話很慈和,眼裡充滿愛的笑意,拉我時也不是很用力,所以我當時也就不覺得很害怕。

 

母親嫁給了父親。父親是個孤兒,家中一貧如洗。母親後來說,她來東山村時,家徒四壁,幾乎什麼也沒有,甚至連一塊抹布都要從外家拿來。父親十六歲時,有一位住在柴塔村的遠房親戚從菲律賓回來,看到他孤苦無依,回去時就把他也帶去菲律賓謀生。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父親回國結婚,婚後不久又回菲律賓去了。抗戰期間,父親在菲律賓參加了華僑抗日擊隊,將近四年音信斷絕。那幾年的日子真是難熬啊!母親和村裡的一些婦女就用稻草打(織)草鞋(直到上世紀的五、六十年代,我們那裡的鄉下還有許多農民穿自己織的草鞋,還必須是出門才穿,在村中都是光腳丫子),然後天未亮就挑去安海集鎮上賣。安海鎮當時是閩南地區一個水陸交通要道和貨物集散地,比較繁榮。但是安海離泉州有二十幾公里,走路從早到晚要走一整天。所以當時我們那裡就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日去安海,三日賣放屎(不會拉屎)」,形容走那樣遠的路的辛苦。

抗戰勝利後,父親後來從菲律賓寄過幾次錢回家,媽媽就買了二十幾籃(閩南地區農民對田地面積的叫法,一畝等於十籃)田地。我們從小就要利用課時間幫母親下地活,或者大清早起來撿豬糞,或者上山撿柴火。每年外祖父母和姨媽舅舅也都會來東山幫犁田、插秧和割稻子。

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還沒有搞農業合作社,各家各戶自己種地耕田。有一年秋天稻子快成熟時,發生了大天災,蝗蟲把稻子幾乎都吃光了,田裡幾乎都是白穗(空殼的谷穗),滿田的稗子比稻杆還多。這一季,母親帶我們每人拿著一個小籃子,一齊到田裡去拔稻穗(不是割稻子,而是用手拔下那些還有谷粒的稻穗)。看著那滿田的白穗,滿田的稗子,可以收到的谷穗少之又少。我們姐弟幾個都看到母親邊拔稻穗邊流眼淚。秋風吹拂著田野,吹動母親的頭巾。母親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淌,但她沒有哭出聲音,而是默默地、迅速地在白穗和稗子中間尋找、尋找。......

 

1964年,我從泉州五中(當時稱為泉州高級中學)高中畢業,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實現了我的志願,我高興極了。臨去北京的前一天,住在鄰村的姨媽來看望和幫忙,晚上就住在東山。她們為我準備了一年四季的衣服,把一個箱子裝得滿滿的。媽媽還找了一個小瓶子裝了家鄉的井水,用紙和布包了一小撮家鄉的泥土讓我帶去學校,說是這樣到了北方就不會水土不服。

夜深了,我朦朦朧朧的睡著,耳邊卻響起坐在隔壁巷廊裡的媽媽和姨媽在小聲地說著話。只聽見母親說,「這孩子,長這麼大還沒有離開過家門到那樣遠的地方哩!」十八歲的青少年啊,到這時才第一次湧動著那即將離鄉別親的酸楚和惆悵。

第二天天濛濛亮,母親、姨媽和我坐上歪頭叔的三輪車,離開家去泉州汽車站乘汽車。初秋的凌晨已經有點清涼,車子在公路上咿呀作響,慢慢移動。路邊的村子還籠罩著一層乳白色的霧紗,顯得寧靜而又神秘。我在心裡一再念著:再見了,故鄉。再見了,媽媽。

 

196610月,我趁文化大革命「大串連」的機會,第一次從學校回家看望媽媽。記得那一天,我來的村子路口,看到媽媽正在一片小平地上揚谷子。兩年不見了,我心情激動,大聲喊了一聲「母阿」,媽媽猛一下看見是我,那種驚喜的心情佈滿了她的眉毛眼梢。她趕忙放下簸箕,把手在圍裙上一拍,拉著我就往家走,到了家就馬上要煮東西給我吃。

自從1958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媽媽整天都在生產隊勞動。媽媽從小就和農活打交道,從田裡到山上,什麼活沒做過?!由於長期一個大人要拉扯四個小孩,養成了活麻利急躁的性格。她活又快又在行,許多年輕人都趕不上她。因此,媽媽多次獲評為生產隊的勞動模範。鄉親們看到她活性急的樣子,給她起了個「火雞」的外號,經常當面火雞長火雞短的,可媽媽一點也不生氣。

 

200412月,老大凌貴的媳婦在香港生了一個女兒,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媽媽。媽媽說:「查某」(女孩子)就查某了。雖然有點不是男孩的遺憾,她還是高興地在電話裡對我說,你可做了「尹公」(祖父)了。我直想笑出來,因為她一定為自己做了「太媽」(曾祖母)而高興萬分。

春節回家過年,我把孫女瑋翎不到滿月的照片帶回家給她看。媽媽用她那昏花的老眼看了又看,直誇小曾孫女胖乎乎,很有大人的氣概。隨後她把照片放在鏡框上,有人來家坐,她就趕快叫我們把照片拿出來給人看,逢人就誇說不停。

 

有些村裡人說媽媽「餓鬼」(吝惜和慳儉、捨不得花錢的意思)。媽媽平時確實非常節儉,對於自己吃的用的精打細算,一點也不浪費。她經常說,平時就要節約,該省的就省,到需要用的時候才不會沒辦法。媽媽的節儉是對她自己,但是對子女的需要和對親戚朋友,甚至對鄰居鄉親卻相對大方。記得我讀高中時,有一個同學家庭比較困難,我經常把帶到學校寄膳的米分一些給那個同學。母親知道後,還說應該這樣做。她對於鄉親的困難總是很熱心幫助,所以許多鄉親有困難都願意來向她傾訴和求助。

母親性格直爽,有什麼就說什麼,藏不住話。因為這樣,有時也會得罪人。但她說的話大部分都在理,許多人還很願意聽她的,無論是好聽的話還是罵人的話。我們家在村子中路邊,每天人來人往,不少人都願意趁過路時到我家和母親聊天,他們說,這裡有一個「老人會」。不僅老年人,許多青年人也願意經常來我們家和她擺家常聊天。媽媽走了,走得那樣突然,一些老年人含淚說,以後這裡的「老人會」要散了。有的年青人說,以後再也聽不到笑娘罵我了,她罵我是為了我好呀。

 

媽媽,永遠的媽媽!

母親,是中國億萬普通然而老式的農村勞動婦女中的一員,沒有文化,卻明辨事理,勤勞、儉樸、剛毅。她是億萬老一輩中國母親中的一員,歷盡艱辛,卻磨滅不了對土地和子女親人無盡的愛。她靜靜地離開了我們,卻把無盡的記憶和永遠的思念留在了她曾經無限熱愛的人們中間和腳下這一片大地。

現在母親突然離開了我們,可當我從八百里外的深圳趕回家中,看到母親靜靜地躺臥在家中大廳的一側時,母親的臉色很平靜安詳,面部一點都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母親辛勤操勞了八十七個春秋,累了,太累了!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大廳裡和屋子外聚集著許多來憑弔和幫忙的親戚和鄉親,不少人噙著淚花對我說,母親好像是睡著了。

母親莊笑娘,1919年農715日生於泉州浦西村一個貧苦農民的家庭;2005年農2月初9日上午十點三十分逝於晉江東山村家中。

母親,您永遠活在孩子們心中!

願母親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