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一個電話，朋友的店來團，要找幾位臨時幫手，照看一小時的貨品櫥櫃。聽說是台灣來的旅行團，頓生一股親切感，馬上一口答應。

身著一件黑色針織直身簡裝，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腰帶，便在腰間繫上一條對角摺疊的意大利碎花薄紗披巾，傍肩下側掛上一個鑲鐵血石的銀質別針。我愉快地站在禮品櫃台後，自我感覺很是輕鬆俐落。

四五十人的旅行團，男女老少都有。如蜂擁蝶舞，攢動在花樣繽紛的歐洲名牌產品之中。我遞這樣、送那樣，又盡快趁著客人流動之間，把翻亂了的貨物順手理齊。偶爾掃視全店滿室遠道而來的血緣同胞，很是新鮮。心裡暖烘烘的，他鄉遇故人啊！

明亮的玻璃門邊，站著一對老人。六十開外的年歲，像是老夫妻倆。中等偏小的身材，乾淨的休閑裝，挺直而樸實的外表，棕黑的面孔。我幾次抬眼，隔著櫃台和川流的人群，都正好面對他們站立的位置。他們默默無語，僅是慢慢地轉動方向，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看他們雖然不想買東西，卻又毫不躲避這人聲鼎沸的熱鬧場地。好像一對天外來的仙人，愛上了人間，卻又不即不離，不食人間煙火，使我感到十分有趣。

預定的一個小時將盡，我負責的櫃台，客人逐個散去。埋首歸攏集中貨物。再抬頭時，卻看見剛才立於門旁的兩位老人已經站在了我的櫃台前。我興奮起來——他們動凡心了，想來買東西了！我接連說著：“歡迎！歡迎！”動手把貨物再度攤開，請他們挑選。不料，他們並不理會我的話，自顧自輕聲說了一兩句我聽不懂的台語。此刻，我赫然看到了他們伸出的雙手：骨節粗大、膚色黝黑。啊！長年辛勞、風吹日曬的雙手！白居易詩中的賣炭翁，一下子跳進我的腦中。“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已經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了。

眼前這位清潔無塵、心滿意足的“賣炭翁”，接過老伴從內衣袋裡掏出的荷包，兩人很是默契地合作。一個拽開拉鏈，一個倒翻荷包。滿滿一兜大大小小的馬克硬幣堆集在我面前的玻璃櫃台面上，閃閃亮如一座小小金銀山。

我正想告訴他們，買東西要去右邊的銀櫃付賬，而且我的右手已經指向了右方。卻見兩人輪流向我做手勢，要我把錢幣收起。看著他們慈祥的目光，我驚愕萬分，百感交集。連忙搖頭又搖手：“不用！不用！這裡不收小費的。”雖然我還並不富有，這堆硬幣足有幾倍於我一小時站櫃台的報酬。然而，這些錢可都是他們辛勤勞動的血汗錢啊！

兩位老人定定地看著我，又互相望望，明白了我的意思。於是我恭恭敬敬幫著他們將櫃台上的硬幣撿回錢袋。老人放好錢後，慢步回到剛才門邊的位置，繼續東張張，西望望，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事情過去已經很多年了。兩位老人平靜的表情、安詳的眼神、粗糙的雙手，卻牢牢銘刻在我的記憶中。“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千百年來，多少帝王改朝換代，千百年來，何曾有過中華子民之中，手指骨節粗大如賣炭翁的勞力者，能夠出海不是打工謀生，而是旅行消閑的？如今他“賣炭翁”不僅能夠悠遊歐洲，歇腳漢堡，甚至於向一個書香門弟的女子大方佈施。

我不自覺地在心裡一再為他們祝福。每逢聞訊台灣土地上有何天災人禍，我都想到他們，雖然我既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們的職業，但是我收下了他們金子般的心。他們金子般的心伴隨著我，扶助著我。我感到他們也在為我祝福！

2000.4.28披刊於台灣『人間福報』

入編個人文集『揚子江的魚，易北河的水』（2002年出版）

收入『海外華文文學讀本』散文卷（暨南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