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斷太倉漢堡客 《德華世界報》,2015年1月期
太倉,對於早年出身成長在南京的我,自幼即聞其名而並不聞其實;總以為「太倉」徒有華貴地名,其實不過鄉野村鎮而已。直到近年遠在千山萬水之外我所居住的德國,出人意表地常讀到有關太倉的種種報導,才知道越來越多的德國公司跑到太倉「插隊落戶」,太倉幾乎變成了德國企業的東方根據地!啊,奇異的太倉,謎一般的太倉!2011年12月4日,我們一行歐美作家八人入「倉」了,我有幸一解久存心中的「倉謎」。
太倉城內,沒見富裕之地通常的人聲喧嘩,沒見嘈雜的競拍叫賣,沒見遊手好閑者流竄街頭,一切顯得那麼安靜有序、不驕不躁,同德國許多美麗靜謐的小城有得一比。難怪太倉會被眾多德國企業相中,投資建立起德國人理想中的第二個故鄉。
太倉港口尚在擴建中,近看很像我家附近漢堡港。似乎哪天鄭和下西洋的船隊來到漢堡,我就可以在家門口上船直接開到太倉了!可以隨時隨地從漢堡出發到太倉,領略縱橫古今的傳統中國文化了!
觀訪鄭和紀念館使我們豁然開悟。十五世紀初,正值明朝永樂盛世,中國國勢日趨強盛遠遠超越當時的很多國家和民族。鄭和(1371-1433)揚帆起錨的太倉港,即為其時最大的國際港口之一。儀表堂堂、才智過人的鄭和統率海船200餘、船員2萬多,遠航西太平洋、印度洋30多個國家區域。七下西洋的28(1405-1433)年間,明代海洋文明的發展, 達到中國古時最高峰。可嘆緊椄的閉關鎖國鑄成中華民族千古遺憾。過往矣,廿一世紀的今天,世界走過動盪戰亂、改革求新的大約600個年頭,富強起來的中華民族正在重新按照儒家理想、借鑒古訓,力求建立「同享太平之福」的天下格局。
當代世界著名女物理學家、中國“居里夫人”吳健雄(1912-1997)的墓園,合葬著同為華裔美國物理學家的她的丈夫袁家鎦(1912-2003),傍於瀏河鎮她父親創辦的明德高級中學紫薇閣,青松翠柏、花木環抱。吳健雄誕生瀏河,小名紫薇,老父手栽的紫薇樹百年髙齡、蔥蘢披戴。墓穴外圍圓形石徹水池中一雙巨大的石球球頂髙低不等漫湧著滔滔流水,兩球呈兩互反方向被水流力推翻滾,紀念著這位出類拔萃的物理學家「宇稱不守恆定律」的實驗原理。石球代表她衰變實驗中二個左右對稱的鈷核子,水流代表衰變過程中產生了其實並不對稱的電子分佈。在我眼中石球和水流象徵著生命的自強不息、永無止境。
榮譽“東南十八鄉、沙溪第一鄉”的沙溪古鎮享有1300多年歷史。在各地橫掃性的大拆遷中,沙溪古鎮破格保留下完好的明清傳統建築群。經過改善民生,力保原汁原味良策下的舊房改造、修復開發,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三里古街古樸滄桑、修舊如舊。石坊,牌樓、門市、民居,處處是我們童幼年代記憶的再現。
穿越古風偉岸的三門四柱石牌坊,拓寬的古街陳列著一批真人般大小的市井人物銅塑像。他們補著鍋、修著鞋、磨著刀、拉著黃包車、挑擔賣餛飩、給小男孩打油。我聯想到漢堡久負盛名的城市代表雕像-一尊肩擔水桶的挑水伕,十九世紀中葉消亡的職業,也是市井小民。兩地心有靈犀地共同記錄了己經逝去或正值凋零的歷史陳跡,共同寓意了社會的平等尊嚴,不論職位髙低。
街旁掛牌的補鍋手藝人恰巧正在埋頭補鍋。這個畫面令我砰然心動--小時候他常來常往我家院落,媽媽將燒壞了的鍋請他打補丁或者換鍋疷。一個盛夏的中午他又來了,媽媽交給他一口燒壞了的大號鋼精鍋請他換疷。看著他汗流夾背地辛苦模樣,我回家三口兩口吃完飯,就拿了把大葵扇、揣了個小板凳坐在他旁邊,一邊為他搖扇,一邊瞧他補鍋。他側臉看了我一眼,那眼中溫和的神采至今還在眼前。
明末文學家、社會活動家張溥(1602∼1641)故居修復為博物館開放。空曠幽深的明代「尚書府第」建築保留完善,髙宅大院內似可聽聞當年張溥廣交天下學士延及朝庭官宦結“復社」(初始於1624)、評時政,大義凜然、憂國憂民的鼎沸人聲。我髙中時從課本讀過張溥執筆的《五人墓碑記》(1626),壓軸於明代精選的散文教材《古文觀止》(1695)。那篇章字字珠璣、鏗鏘有力,想當年洪鐘大呂般震憾人寰。以為是老學究力作,不想作者時年「憤青」僅20出頭。進入太倉才知道張溥原來是太倉人。
驚異中見到沙溪古鎮老街有家叫「梅村客棧」的兼住宿餐館。「梅村」之義在糾正300多年來的偏見,重看明末清初傑出太倉詩人吳梅村(1609—1672)。他是張溥的門生,復社骨幹,婁東詩派的開創者。遺詩千餘,獨有千秋。殊顯氣勢恢宏、表彰忠良、抵制暴虐,成就獨巡清代以史實入詩的宏幅巨篇。
令我驚愕且無可遁逃,仍因另外一根敏感神經被牽引。我外婆家在無錫市鄉下,也叫「梅村」。進入「梅村客棧」好像夢遊外婆家,外婆家的擺設這裡幾乎一應俱全,只差外婆坐在太師椅上念佛。外婆家早己灰飛煙滅。我默默悼念,追憶那無處可尋的斷腸鄉情。
沉迷漫步,發現不少人家閉門之鎖竟然統統係老舊的木門穿上老舊的鐵環,套上老舊的鎖。能不懷疑這把老鎖還能管用?看起來讓我徒手都能擰下來的小小扣鎖上還刻著「吉神」兩字。沙溪古鎮真格吉神管太平,太平勝過了漢堡我家的門戶。漢堡我家不久前還有痞子光顧尋外快,而沙溪古鎮的自行車、摩托車都可以不上鎖。
不曾見任何虛張聲勢的標語口號,也沒有漢堡煩人的惡作劇滿牆滿窗塗鴉亂畫;無愧於入選「中國歷史文化名鎮」的稱號,沉靜、理智。小橋流水、枕河人家神話般古樸幽眇。那日正道是「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詩情畫意、影影綽綽,雖演不成曲水流觴,然七浦河邊江南民間現代詩歌館請我們留言,我興筆寫下「沙沉詩出歌滿溪」。遠眺窗外美境,築起一幕遐想:來生我的畫室坐落在太倉古街清澈的河畔,推開畫桌旁雕花的古雅木窗,現實中墨趣綺麗的石橋亭台婉約迎面。耳盈源起太倉的「江南絲竹」二胡琵琶悠揚回響,霧色中有人垂釣、雨水中有人撐船、草坪上有人習武、陽光下孩子上學,而這「中國長壽之鄉」的老人們正在磨拳擦掌、對弈上陣,舖紙磨墨、揮毫書畫。
我們品飲了太倉人自釀的壇裝酒弇山紅。此極品黃酒取自太倉的別稱弇山命名。太倉有江、河、湖、海交彙中的源頭活水,特產「太倉三寶」鰣魚、刀魚、河豚;美味誘人的紅燒肉骨頭、手工小點心,堪比德國的烤豬肘、杏仁糖,還可作禮品稍帶;太倉的廚藝融合了東西南北的精華,貼心難忘。
出神入化的太倉“天工藝術館”,其命名來自明朝一部綜合技術的百科全書《天工開物》(1637)。無數優秀建樹因“天工藝術館”拔地而起。相比在經融危機、歐債困局長期衝擊下的德國、歐洲,久己難有新的大型藝術作品問世了。漢堡不少畫廊在畫家的嘆息聲中相繼關門大吉。佔主流地位的現代藝術往往停留在有限的精神層面。反之,中國的傳統藝術作為國粹成為全體國民的驕傲,中國的藝術家正持久走在盛唐以來登峰造極的藝術輝煌時代,是當今世界最幸運的藝術家群體。
我們的汽車奔馳在寬闊整潔的大街上,車窗外常見德國的國旗一閃而過,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它鄉遇故人特別的親切心情。而另一股主人般的自豪感也同時在心底油然升起。
2013年7月7日於漢堡. 2015年1月8日修改
1 歐美作家一行乘火車入「倉」 左起德國知名作家髙關中/比利時知名作家章平/筆者譚綠屏/ 美國知名作家王威/美國知名作家融融/美國知名作家陳瑞林
2 望海石前英姿瀟灑竹林八賢 左起太倉市僑辦主任楊建新/ 德國知名作家髙關中/美國知名作家陳瑞林/ 美國知名作家融融/筆者譚綠屏/美國知名作家王威/ 比利時知名作家章平/太倉市作家協會主席凌鼎年
3 古色古香弇山園 4 墨趣綺麗的石橋亭台
5 補鍋人銅塑像 6 弇山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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