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誰願聽妳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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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珠江,我們又相見了。妳別來無恙吧?」

    千禧年之初,輕輕地我揮別了珠江;四年後的一個仲夏之夜,輕輕地我又來到她身旁。

    我們相對無言。還是和四年前一樣,她疲憊、慵倦地流淌,流淌著淡淡的哀愁,流淌著黯黯的無奈。偶爾一陣風過處,一股強烈的異味撲面而來,中人欲吐。我心一凜,打了一個寒噤。四年,珠江被污染得更嚴重了。我不敢掩鼻,也不敢走避,怕她難堪和傷感。

    「唉!」惆悵迷惘中,我彷彿聽見珠江的輕息,又彷彿是自己的感喟。不是早就有要治理好珠江的「豪言壯語」?可四年過去了,珠江遭受的污染傷害,不僅沒有減輕,反而變本加厲,與濱江兩岸及新老五座跨江大橋上流金溢彩的燈飾,形成了何等強烈的反差?

    珠江呵!妳哺育成長的那些不肖子孫及那些一味吹噓「發展就是硬道理」的袞袞諸公,還要將妳摧殘多久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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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喝湄公河水長大的,和珠江的淵源並不很深;但在我心靈深處,在我的夢裡,很早很早便流淌著從未見過面的珠江!儘管她是那麼隱約,那麼朦朧,甚至是完全陌生,卻令我魂牽夢縈,一往情深!

    第一次知道在祖國的南方有一條珠江,是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們的學校是在越南西貢的「中國河」畔。老師都是朝氣蓬勃、思想激進的年輕伙子。其中一位給我們講述黃谷柳著的《蝦球傳》的故事,還教我們唱香港電影《蝦球傳》第二部《白雲珠海》(該片後來沒有開拍)的同名主題曲:「雲在奔騰,海在狂嘯,喝珠江水長大的人呵………..」蒼涼悲壯的旋律和蝦球、牛仔的形象縈繞腦際,珠江從此迴旋心底!

    後來,又觀看了陳殘雲編劇,王為一導演,王辛、張瑛、李清主演的電影《珠江淚》。

    這之後,珠江在我年輕的心靈裡,已不是靜靜的流淌,而是滾滾翻騰:喝珠江水長大的人呵,原來他們馱負著如此沉重的時代苦難;他們又是那麼堅忍、沉著、勇敢的抗爭!

    珠江,這母親的河,英雄的河!她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無名英雄。

    先父也是珠江水奶大的,也馱負著時代的苦難,隻身離開珠江,流亡海外。

    像懷戀故土一樣,先父執著深沉地懷戀珠江;但他從不談自己的故事,也從不流露他的珠江情。他大慨認為我這生在異鄉長在異鄉的異鄉孩子,根本就不懂珠江,說了也白說。直到有一天,當我接觸了《蝦球傳》、《珠江淚》的人物之後,想向他更多地瞭解珠江的時候,他一下子像發現了奇蹟,像遇到了知音,驚訝、欣喜、激動地跟我侃侃而談,描述珠江的壯闊,珠江水的清甜,珠江魚蝦的肥美。但每次說著說著,最後總是黯然地輕輕喟嘆:「別時容易見時難!不知甚麼時候才能再飲珠江水?恐怕再沒有機會了。」有一次還鄭重地叮囑我:「將來如果你有條件回去看看,一定要飲一口珠江水,以後你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她,忘不了唐山!」

    先父的叮嚀,收錄在我心靈深處,讓我對珠江萌生了一份朦朦朧朧、隱隱約約的情思。

    珠江呵,我什麼時候能一睹妳的風采,實現先父的遺願?

    可是,生逢亂世,尤其是在東西方激烈對峙的年代,我和珠江一直緣慳一面。對珠江的情思,只能深深地沉澱於心底,默默地期待機緣。

    機緣終於來了,卻是個痛苦、無奈的機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一場歷史性的政治狂,把我從湄公河畔颳到珠江之濱。在等待「發配」到華僑農場的前夕,雖然已歷經一路坎坷,帶著滿身傷痛,滿懷愁緒,但行裝甫卸,我馬上走出三元里難僑收容站,一路尋尋覓覓,去探訪我夢中的珠江。

    看著緩緩流淌的江水,我思潮起伏:這就是在我這個海外赤子心中流淌了三十年的珠江!在廣州市河段,她並不壯闊,卻平靜、安詳;她淘盡了多少風流人物,她見證了幾許時代的更迭,歷史的嬗變!走到海珠橋下,我想象著當年大橋被炸斷,導致無辜百姓傷亡逾千,珠江是怎樣承受這殘酷的創痛!那時,她也像現在這樣溫柔、恬靜嗎?

    我找到江邊的台階走下去,用雙手舀起江水撲在臉上,好涼快好舒服;我又舀起一捧水,深情地呷了一口:呵,沁徹心脾!

    這口水喝下去,但願真如先父說的: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忘不了妳,珠江!

    匆匆一晤,了卻了三十年的情思,我又得馬上告別珠江,接受命運的放逐,踏上茫茫的崎嶇路。農場一入深似海!這一別之後,我很少機會再見到珠江;但仍像過去那樣,珠江常在我心中在我夢裡流淌。我真的忘不了她!

    一直苦苦掙扎了六年,我終於掙脫噩夢,走出農場,落戶廣州,工作在沿江路,家住濱江中,與珠江日夜相伴,朝夕相依。我發覺,她風采已大不如前,人們為了追求經濟利益,把她污染得萎頓、憔悴了。不過,還有人願意在她懷裡戲水,也有人垂釣和網魚蝦。可是,過了一年又一年,時間越久,污染越甚,憔悴越甚,魚蝦絕跡,再沒有人願意與她相親相戲了。但我還不知道她到底被傷害得有多深多苦,直到有一天,我乘渡輪過江,才驀然驚覺,江水已發黑發臭了!但兩岸一條條暗溝濃如墨汁的污水,仍肆無忌憚地日夜向她排洩,給她灌毒。她如何承受得住如此毒害,如此摧殘!

    珠江呵,何其淒愴,何其痛楚!我彷彿聽到她的嘆息,她的幽咽!

    我有一陣揪心之痛!我雖然不是喝珠江水長大的,但珠江在我夢中流淌了前後四十多載,在我心坎裡已沉積了凝聚了與她血脈相連的濃情,她受到的任何傷害都會觸痛我的心靈!

    然而,那些由她直接或間接哺育成長而肆意傷害她的人,卻連最起碼的飲水思源的良知都泯滅了,真不知那些人受的是什麼教育,竟能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母親呵!

    我為珠江不平,為珠江慨嘆;後來也為珠江慶幸:當時的官方媒體一再報導,在不少有良知有遠見的有心人士的奔走呼號下,有關方面「俯順民情」,鄭重表態,將下大決心大氣力,讓珠江從污染的萎頓憔悴中恢復過來,從新煥發青春。

    我相信了,帶著這喜訊告別了珠江。

    一千四百多個日夜過去了。四年後,我滿懷熱望從萬里外的異國他鄉飛回去看望珠江。我以為一定可以見到她恢復健康後的英姿和燦若春花的笑靨;豈料,我失望了,大大地失望了!

    那些信誓旦旦要治理好珠江的大人們,的確為珠江下了大決心大氣力;不過,所化的大量公帑大量資源,不是用於從根本上治理她的傷病——清除污染,還她清純,而是以濃粧艷抹、珠光寶氣的時髦打扮,來掩飾她的病態頹容;藉此炫耀政績,粉飾昇平!

    其實,這是對珠江的再一次傷害,令她被污染更重,病毒更深!

    難怪,儘管五座跨江大橋上車水馬龍,燈火輝煌;沿江兩岸游人如鯽,霓虹閃礫,光彩奪目;她還是鬱鬱寡歡,幽幽嘆息!

    只是,在「崛起騰飛」、「千年盛世」的高調嚮徹雲霄,在「發展是硬道理」、「一切向錢看」的濫調充斥耳際的今天,人們正沉醉於歌功頌德,正沉醉於錢權交易,正沉醉於酒色財氣,又有誰會聽到她的嘆息?又有誰願意細聽她的嘆息?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污』水向東流!」

    珍重呵,珠江!

 

                     ( 二○○五年仲春  寄自丹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