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 長相廝守

 

 

傷痛之心,落寞之情,無法排遣,唯有寄情筆墨。

冒昧陳詞,有辱清聽。尚祈見諒並雅正。存殁均感!

 

 

    感恩上蒼,讓我終於可以送妳最後一程!

    這一程,是我俩生死契闊繾綣終生最淒美最浪漫的一程!妳在我臂彎裡在我環抱中,很安詳很溫柔地停止了呼吸,很安詳很溫柔地停止了心跳,很安詳很溫柔地閉上了眼睛。 

 

生死契闊  擁抱永恆

 

    輕輕的妳走了。輕得悄無聲息。就像一個倦極的孩子恬然入睡。我一直輕撫著妳的臉,卻沒察覺妳已飄然而逝!這又讓我想起我倆僅有五歲的孩子向民,他也是這樣靠在我懷裡長睡不醒!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抑是對我的厚愛,讓我深愛的兩個生命,都依偎在我懷裡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這瞬間就是永恆!我倆擁抱著永恆,永恆擁抱著。此生不再分離!

    這一天,是農曆大年初八,公曆二月一日。武漢新型肺炎掀起驚風駭雨,人心惶惶。妳一覺醒來,身體出現了異樣:因筋絡收縮而彎曲已久的的雙脚居然可以伸直,大大的眼睛總是緊閉,任由褓姆怎樣撥弄都不肯打開。我用熱毛巾給妳敷臉,在耳畔不斷呼喚妳的名字,妳都沒有反應。我馬上叫來老大商議,向120求助,送妳去醫院急救。在120醫護人員先作高滲糖處理後,妳随即睜開雙眼,回復到平時的精神狀態。經醫院急診室醫生治理後,妳的精神狀態又進一步好轉。主治的女醫生告訴我們,妳畢竟年紀太大了,身體較為虚弱,這次是因為血糖低而昏昏沉沉,加上卧床多年,少不了有些老年性肺炎。沒有什麼大問題。後來,她與神經內科的醫生會診後,神内科醫生的看法和女醫生基本相同,還隱約的表示,現在的非常時期,在家料理較為方便些。我當然了解醫生的良苦用心。聽了兩位醫生的意見,我惴惴不安的心也稍為放下。並準備與妳回家。

 

廻光返照  我竟無知

  

    中午交班後,女醫生交代我們等接班醫生的最後診斷。但這位接班醫生卻與前面兩位醫生的意見相反,他認為應該住院留醫。這讓我和老大兩父子頗感意外與猶豫。武漢新型肺炎令醫院的氣氛相當緊張。考慮到妳住院留醫後,我們勢必一日數次跑醫院,晚上還得有一人陪護妳。我大病初癒,老大要上班,要關顧妻女;肺炎來勢又這麼兇猛。我們能否避得過熬得住,實在是未知之數。但最重要的是見妳精神狀態恢復得相當快相當好。其實,這是妳生命的廻光返照,我和老大都疏忽了,還以爲是接班醫生多慮?我們商量後婉拒了醫生的住院建議。

    回到家後,妳的狀態仍不錯。我滿心歡喜,不待褓姆動手,我馬上開了一杯安素營養劑與小麥胚芽讓妳充饑。開始時餵妳的三四湯匙,妳和平時一樣吞食得很順利,跟着妳再也嚥不下去,雙眼皮又垂了下來,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我和老大對望了一眼,異口同聲說:立刻再去醫院!

在車上,妳倚在我的臂彎裡,我右手環抱著妳,左手不停地輕撫妳的臉,並用紙巾抹去妳唇邊的小麥胚芽。我驚覺妳的嘴唇變得慘白,而且冰凉。  

 

永别了  我的老伴  我的愛

   

    到了醫院,馬上用救急床推妳進急救室。護士似乎毋需考慮就對我說:已經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了。我怔怔地站在那裡。護士又重複一遍那句話。醫生來到我面前,冷冷的問:搶救不搶救?你兒子呢?”“搶救!他隨即吩咐護士們搶救,並將我讓出急救室,但沒有關上門,可以看到多位護士在急救。

    老大來到後,坐在我身邊。我告訴他:媽走了。正在搶救。他掩著臉,哭了。我眼眶盈滿淚水,哽咽無語。搶救了十多分鐘,醫生前來說:我們已經盡力了。搖了搖頭,又問要不要插管搶救?我想起佩芳表妹的忠告:千萬不要插管搶救!太痛苦了,也活不久。 妳已經够苦了,我不能讓妳再受苦。我拒絕再搶救!醫生也表示:畢竟年紀太大了,沒有什麼意義。

    就這樣,在全無徵兆預示下,妳離我而去,永遠不再回來了!生命何其脆弱?人生何其無常!

    我的心好沉好痛!一陣暈眩。我倚着老大,閉上眼睛,溢出淚水,但哭不出來。

    時間定格在3:56。走廊上,戴着口罩的人神情凝重,來去匆匆。誰想到正在這瞬間,一個在生死邊緣上掙扎了兩年多的生命已悄然結束。

    永别了,我的老伴我的愛!

                                      

情深義重  死神讓步

         

    二○一七年平安夜(日),妳傷後入院搶救,顱內積血逾100CC。我不同意為妳開腦。醫生提醒我們作好心理準備和安排好後事。那晚回到家,我傷心欲絕,徹夜無眠。但妳奇蹟地從鬼門關前逃回來了。我感受得到,妳不忍心突然離我而去,不惜耗盡體能掙扎回來。從此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或坐在輪椅上,與我相依為命!

    妳堅韌的生命力,讓妳贏得了兩年又四十日。我感受到,這七百七十個日夜,妳活得很累很艱辛很痛苦,妳雖然無法表達,但從妳的眼神中,我看出妳似乎甘之如飴,無怨無悔。不為什麼,只為了不想我突然陷入無邊無際的寂寞和悽愴中。

    記得妳第一次因腦梗塞住進神經內科留醫,有個晚上,妳病情稍為緩和,我來遲了些,妳甩開護工,自己到各個病房去張望。護工問妳找什麼?妳說:我找我的伯爺公,我記掛著他。由相識相愛相守,逾半個世紀,妳都是這樣,離不開,放不下,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我。死神突然要從我身邊將妳帶走,妳怎忍心?怎甘心?只要還有一口氣,妳拼死拼活都要回到我身邊!死神無奈妳何。妳贏了。但那是慘勝!妳遍體鱗傷:急性硬膜下出血,顱腦積血,腦萎縮,肋骨多處骨折,意識蕩然,功能盡失,表達力全無;留下的卻是高血壓,心臟病,重度貧血等等。但妳無畏無懼,天天以很有限的生命力頑強地活著熬著支撑著。妳終於度過了最艱難的七百七十個日日夜夜。誰也想象不到,妳瘦弱的身體竟藴藏著如此堅韌的生命力。我想,這是愛的力量!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但個人力量終究無法逆轉自然規律。妳竭盡所能,終於油盡燈枯了!

 

難忘陋室  臨終一瞥

 

    可是,死神能帶走的只是妳的軀體,妳的心妳的靈魂沒有離開我。妳永遠活在我心中!永遠倚在我的臂彎裡!永遠活在這個家。我知道,妳很愛這個家,很珍視我們現在居住的房子。它是妳我頂住很多無情無義的壓力和阻力才擁有的棲身之所。多年前,還旅居美國的時候,妳曾多次含淚向我訴說無家可歸之苦。我安慰妳,我一定給妳一個家!我終於做到了,妳曾含淚謝我。沒想到,在妳彌留之際,妳還記掛著這個家,記掛著别人眼中這間殘舊的陋室,留著最後一口氣回來看一眼才安然長逝!真的是冥冥中自有主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妳放心,妳永遠是這房子的女主人。我將妳在二○一七年辦赴越簽證拍的照片放大安放在客廳,整間房子都在妳的視線內。室內的陳設也回復到妳傷前的原貌。我也不按陳規陋習,將妳卧室的家具和衣物全部撤換或銷毀,我只清理殘舊的,完好的都保持原狀或添上一些新的成份,舊貎換新顏。如妳的睡床,我不但沒有拆掉,還換上新的床單新的被套和枕套,而且都是妳喜歡的淺紫色。

 

苦樂相倚  魂夢相同

 

    保留這些,就是保留一份記憶,保留一份思念,讓悲愴的心靈憑添一點慰藉!知魂已斷,有夢相隨。不是騙自己,而是相信:妳還在這個家。像往日一樣,我一覺醒來,第一時間便是到客廳或妳的臥室去看看妳。偶爾外出,也記掛著趕回來看看妳。雖然驚覺這屬枉然會倍感傷痛,我也願意!每天的早餐想到妳,午餐想到妳,晚餐想到妳,怎能不想?妳的三餐都是我親手預先做好,又是每餐再加温後餵妳。兩年多下來已成習慣。還有每天的水果、零食以及妳最愛的咖啡,都是我為妳準備給妳餵的。也成了習慣,要改不容易。也不想去改。我天天都記得這些細節。將食物放在妳遺像前,點上一柱香,呼喚妳的名字,看到妳的微笑,我的心便踏實,彷彿妳仍在我身邊,和我苦樂相倚,相依為命。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兩年多前,當妳命危一線之際,我萬念俱灰,曾想過與妳一起揮別這個世界。但最後妳奇蹟般活過來。蒼天憐憫,讓我倆可以再相依相伴!妳雖然已無力前行,無力站立,甚至舉手投足都無力了,但我可以扶著妳摟著妳背著妳抱著妳。我曾起誓:只要一息尚存,管他歲月滄桑,管他風雨如晦,我都永遠陪著妳,直至走完妳的最後一程最後一步。我終於做到,但也不無遺憾!兩年又四十日,畢竟太短促了。無論如何我都不甘心從此再也見不到妳深情的雙眸,再也執不到妳纖細的雙手,再也撫不到妳温潤的臉龐!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誰能逆料,我這糟老頭竟成了痴兒女!沒有妳,我沒有了方向,不知何去何從。女兒曾問我這問題,我一片茫然。我驀然驚覺,原來過去我倆揮別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到處流浪到處漂泊,是因為有妳!沒有妳,我已經沒有那份激情和勇氣!

 

天地有窮  相思無盡

 

    “情為何物?不經此痛,不歷此苦,無法體會那份凄絕;身陷其中,又無法自拔!

    回首前塵,在超過半個世紀裡面,我倆經歷過無數風霜雨雪,泥濘沼澤,幽谷深淵;也分霑過不少陽光甘霖,鳥語花香,流光溢彩。數十寒暑,一直同甘苦共患難,曾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也曾併肩砥礪,擁抱來之不易的歡樂和幸福!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我雖傷痛,妳若無憾,已經足夠。妳可能不知道,最後一個協助照顧妳的褓姆葉姨,有一天早上,在我餵妳喝咖啡時,突然冒了一句 : "阿姨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感動,但也汗顏。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把妳鎸刻在心中凝鑄在心中。日後不管是生是死是禍是福,不管到天涯或到海角,都有妳和我長相廝守,不離不棄!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我永遠愛妳!我的老伴!

 

 

■ ■ ■ 年二月(歲次庚子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