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誰理翠鬟   

      

      外公和家父在越南是經營紡織廠。早歲紡織業較為昌盛,雖然新式機器仍不普遍,但生產量也頗充足,除供應全南越,也暢銷鄰國柬埔寨。

      笨拙龐大木製紡布機,機台約長五公尺寬兩尺多,操作者要坐機頭長木椅,手搖機棱足踩木踏,不停運動。那唧唧唧嘀嘀…… 很多機床合奏之聲,把廠房的織女們養成提高聲浪,否則沒法交談。那兩頭尖尖的木與鐵造的鐵棱,被牽引來來回回穿梭,透過滿佈細絲經緯分明的生絲綢。把一大綑笨重綢緞,送進漿染房,加工後算大功告成了。說或聽都以為很簡單,實質上每一步驟是粗重和繁瑣。

     織女們熱愛其選擇的職業,忠誠敬業態度,猶如對戀慕愛侶,皆會終生廝守不渝。她們花樣年華入紡織行,拖條粗長梳理整潔烏溜溜辮子,彷彿是展示飄溢無限的青春。但歲月總是無情,曾經讓人迷醉活色生香笑容,被沒留意的時日悄悄偷奪了。何時竟已紛紛挽起髮髻。沒儀式無見證宣誓成自梳女,她們蓄意管制情懷,做一位無所牽掛獨身女。

      酷喜簡樸的織女們,從未希求錦衣美食,連棲身之所也只有一席之地。因為她們全部睡在各人的紡機頂,是簡單用木板排架的床,全部家檔都放在上面。每天收工前都把機床周圍絲絮清理,晚飯後,是她們最舒適時刻。她們靈活地爬上躺在機頂上,放縱高聲互相交談,以濃濃的廣東南海西樵語音,鳴嘩啡不絕,若局外人聞之定誤以為正在吵架呢。

     那深沉陰暗的機房,猶如古墓,我和三弟晚上不敢輕越雷池。它在埋葬織女們的青春,囚禁了她們的情感和慾望。日日繁忙呆板工作,讓不覺間與外面世界完全隔離,她們所接觸僅管工和老闆。各人關懷的是產品數量,結識異性朋友對她們是天方夜譚。畢竟人非草木,肯定其內心裡或該有所苦悶和需求,但來不及索取,已被環境摧滅掩蓋了。

     相信在情感動物的本能,都會渴望有被關懷和愛,但因自我日夕封閉,無緣結識異性,故僅能在身旁尋覓物色投緣且默契者,相互倚賴過活。白天各自操作,工餘同煮食,晚上同床而睡,情若親姐妹,這亦所謂金蘭姐妹。

     我目睹廠內一對中年才結伴的織工,老至牙齒脫落,仍相扶持幹活,雖外公廠房結束,依然留著照應故主。她們都倚仗其高潔心靈終生相伴,像對工作般不變不移。

     每年農曆年七月初七,是織女們祈盼的大節日「七夕」,在紡織業世界裡,其隆重更勝新年,即傳說中有關織女會牛郎的民間故事;也許正是她們心靈所渴望,托寄於虛無飄渺神話中,以填補其無奈。

      織女們皆備有一雙巧手,好像是天賦工藝專家;只一袋花生、瓜子、竹枝、彩紙、漿糊、麻繩等等,便札成一套套歷史故事。像鳳儀亭、關公送嫂、天仙配、鵲橋會……人物栩栩如生。這時段廠房被清掃整齊,各人都會忙碌,其認真態度若學生們在準備勞作比賽。廠房前那長長石板橋,張置高長木檯擺砌作品,並點綴舖陳翠綠幼苗,盆盆重疊的棋子餅,龍眼,柚子等等,擺放着誘惑我。空氣中溢滿她們高聲浪的笑語,仿若正釋放整年囚禁的歡樂。

      七夕來了,她們髮光亮麗,穿上鎖在於箱中的新衣服,歡愉等待廠房開放,迎接別廠織工參觀。廚房也備有糖水,炒米粉等款待客人,稚年的我也是最歡樂的了,真有三不管的自由了。

      日新月異的科技,那龐然如魑魅的笨重紡織機被淘汰了。進出工廠是時尚織女織男,其生涯不再單調和呆板,下班時紅男綠女,結隊或成雙。我頓悟甘願埋葬青春的織女時代已結束了,偶然觸動回憶,腦海總會浮遊幽暗廠房裡張張與世無求堅毅的顏容,除了對昔者懷念外,更難抑低低敬嘆。

                      二零一九年三月仲秋修訂於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