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日記

1

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我們是慣於被安排的

從越南、高棉、寮國到

馬來西亞、泰國、菲律賓

以及封閉的香港難民營

然後到澳洲、加拿大、阿美利堅和歐洲

我們都得穿著屈辱的膚色趕路

用剩下的人格活著

2

移民的生活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每天同樣的微曦  同樣上班下班的路

同樣的種族混雜的貧民區

同樣擁擠的巴士

同樣的工廠  同樣的煤屑飛舞的天空

當魚貫地經過打卡器後

我們便萎縮成 Social Security 號碼①

在電腦操作下肢解

3

無須大腦  這是後工業時代

一張張陌生的臉孔

一張張陌生的軀體  默然無聲

汗水交給制服

肌肉交給軍火商

血交給雇主與工會(早年歸戰爭)

皮膚交給政客

四肢交給醫院

生殖器則可藏於褲襠間

麻煩的是骨骼

骨骼要長期納稅

而且要分期付款給墳地產商

至於靈魂  那就不甚了了

4

(每天下班前五分鐘

我都還原成廁所中的第一滴尿②

想起以詩取仕的唐朝

以及那些搖頭擺腦的傢伙們)

5

然後是同樣的晚餐時刻

我和妻吃的是罐裝的毛髮

以及一疊疊雜貨店的帳單

妻說寄郵包回鄉的時節又到了

在湯碗中我又看到

幾雙等待的飢餓的眼睛

６

同樣的晚上我和妻默默無言

同樣的電視廣播員的喋喋不休

油價又再上漲

失業人數大增

天安門事件已過去

現在輪到立陶宛騷動

在中東  人們準備另一場戰爭

就寢前我如常地和妻吵架

一種與弗洛依德無關的

更年期敦倫前的熱身運動

事後感到有些疚意

因為突然想起中學時的校花

7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識  亦復如是)

8

星期六不用上班

我們便到唐人街去

飽餐漢代留下的細菌

然後慣例地聚賭

慣例地聽到張三勾引李四老婆的事

(據說是那婆娘整了容隆了胸惹的禍)

然後慣例逛百貨商店

買一堆堆減價的美式文明與自卑

9

星期天我們看職業美式足球賽

(只有傻子才去看海)

看沒有戰爭的廝殺

為老鷹隊  我用戰時的舊創嘶喊

直到血從我的淚腺如泉湧出

10

靈魂之說  始终是不甚了了

無論如何晚上還得早睡明天還得趕早

因為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從越南、高棉、寮國

到澳洲、加拿大、阿美利堅或歐洲

這場賭博無論莊家是誰

我們都得以血淚下注

而且是嬴少輸多

費城•一九九○年•歲杪•初稿 

費城•一九九二年•元月•定稿

註  ：

①美國社會安全局發給美國公民或合法居民的個人社會安全編號，類似身份證號碼。

②好萊塢娛樂電影《第一滴血》由史泰龍主演，描述一個在越南戰爭中一度被俘，名叫“蘭博”的美軍特種部隊英雄，退役回到美國後的事跡。“第一滴尿”在這裡可以說是一種反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