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五帖

 

謁陳思王墓

 

     我愛上這遼闊的歡愉。

     和憂傷。

     在通許。以七步詩,以黃金的琴弦來讚美,豫東大地的豐饒。就不必去說榮耀千年的許國故城,今日只拜謁陳思王墓,吞吐著廟堂之外的一小朵夕光,是黑色的。十個沸騰的海子,平靜下來。啜飲漿果和漿果一樣的詩句。在靜寂的天宇中盤桓、飛翔,清洗往日的傷口,沉默不語。

     我起草萬頃菊花,亂顫。紅的、白的、黃的,居住著成千上萬個洛神——歌唱太陽,歌唱天風吹彎的麥子。哦,每一棵麥子都是陳思王的淚水。我們到達你的身邊、虛懷若谷,杖藜而頌《白馬篇》。世俗的人都要從喧囂的枝頭,跌入安寧的塵埃,我多想挖掘一撮黃土,埋自己的雙腳,與王為鄰。

     因這神恩照臨的墓園。

     因這純粹。

     我可以多愛咸平一次,且是如此眷戀的一次。

     落葉、飄蓬,彷彿是殿下的生命迴旋。

 

與兒子書

 

    倘若我是龍鍾。寂止,一日日老下去。

    滿目青霜。

    嘴含一口棺木的灰燼。

    親愛的兒子,你將假托我羽扇綸巾、兩肋長出飛刀。去領受人間的殺伐、飢饉。朝飛暮倦。我沒有黃袍,沒有香車寶馬,也沒有半壁折舊的江山,饋送於你。可我願意獻出所有的浮木和搪瓷,渡你至彼岸——

    你是我唯一不能繞過的親人。新造的人,必須學習桃木,以安謐的汁液,順從於帝國的東平原。學習梨木滾滾,迸濺著尖冷的血。譬如我真的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下去。漠不關心,是誰殺死了申家溝的水。骨頭坍塌,落成一抔土。

    你不必涕淚橫流。生與死不過隔著半碗涼薄的空氣。

 

托格拉艾日克

 

    讓我倒向它的靜謐如初。

    信奉這來自昆侖的恩光,頭頂雪蓋。它是母親全部的白髮麼?額滴神啊,萬里之外的申家溝,一個衣衫鬆弛的良人,把千萬噸的水澇之痛,灌入凜冽的骨頭,她的身體又破裂了一些。

    麥子,親如姐妹。

    藏著過盛的悲傷。

    在托格拉艾日克,滿眼盡是異鄉。面對落日的碩大,我掐斷柔腸,還不夠的話,那就熄滅對申家溝的淚水滂沱。沙海無邊無垠,我一個人吮吸暮色,金黃。佈陣八卦,讓駱駝草托起的馬匹孤獨、無助、孤獨乘以孤獨。我要把帝國的申家溝懷搋在身上,策馬南疆的浩大遼闊。

   

黃崗鎮

 

    在省地圖,它比一根麥芒還小,而苦艾四溢,有著巨大的寂靜。

    豢養著人間的悲苦與喜樂。

    靛藍吹著靛藍。靛藍吹著上善若水的佛光,安置於我的體內,榮耀地生長,讓一個遠走喀喇昆侖山、陰莖倒掛在雲翳上的人,獲得豐饒。我歌唱純淨的爐灶、木瓢、土甕與柴米油鹽; 讚美一只黑鷹復活於凌晨,這天穹的頌詞,借風水為魂,逼出肉身閃亮的銀針。

    衡山路上化緣的小沙彌是我的弟弟,他蔥蘢的臉上泛著神秘的曦微。我甚至看不出他滿腹經綸。

    口吐鮮花、袖藏柔軟的飛鏢。

    彼時,天與地佈滿陡峭的大陰霾。

    古鎮依舊於神的靈息裡,收集蔥蘢的生與死。

 

螞 蟻

 

    這低窪處的芒。

    在九月沉寂。

    仿若一匹水,囚在自己的水牢。你看不見它們隱秘的眼淚,細微的孤獨,佔據烏黑之軀。看不見它們把一枚稗子從瓦礫中救撥出來。於柔軟的灰塵中,剝離生命的靈糧。也看不見它們把高懸的孤獨和寂寞,馱進申家溝斑駁的大殿。把落日,映得圓滿。

    一種靜穆的時光,緩緩抽縮。它藏起體內盛大的廟宇、細小的裂隙。悄無聲息地捲走十座村莊萬籟俱寂的火焰。仿若閃電,把祖先的墳塚吹亂。

骨頭不遠,蟻噬骨頭,陷入一茬茬甜蜜的深淵。

 

★★★ 名家賞析 ★★★

★中國散文詩學會副會長耿林莽:

詩人的情感中分明融涵了善良農民那一顆柔弱心靈的顫動。這便是我所指的菩薩心腸,悲憫情懷了。《讓風吹一吹我》中,便有這樣的情感底色:“吹一吹我的粗布衣,裹著的隱秘的骨節,住滿了壞天氣,住滿了孤獨。”《豫東偏東》的調子更加纏綿而感人。詩人以其一唱三嘆,往返迴旋的旋律,對樸素而貧窮的家鄉,極盡其愛之至深的狂烈歌頌:“刀口燦爛,很美,烏雲坍塌,很美”,很美,很美,“我把這古老的漢字寫到骨骼流淌,六月飛雪,為止。”也許,這是馬東旭迄今為止寫得最動人的一章抒情短歌,他唱出了中國散文詩歌頌土地和農民的最強音。

 

★河南省散文詩學會會長王幅明:

馬東旭的語言簡潔、幹練、飄逸,極富詩性和美感。詩人極言家鄉之美,又直面生活中的苦與痛,寫出了豫東特有的民風民情,也寫出了深受儒釋道浸潤的民族性格,痛並快樂著的看似矛盾的生活本質。

 

★《中國詩人》責任編輯黃恩鵬:

馬東旭的語言獨特,他善於以精短的文句,夯實文本密度,令每一章都精到,寫鄉村苦難,寫底層民生的艱困,嘆之嗟之,作為讀者的我,生活的愁思也在一瞬被一個叫申家溝的貧瘠之地吸引:那裡依然有著詩人不盡的牽掛和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