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五帖

  

牡丹花開

 

    牡丹的花蕊裡,藏著一個朝代的骨灰。

    藏著一個決勝於千里之外的惡女人,或一個錦繡的好女人,都無關緊要了。千年已過,忘卻火焰、刮骨之痛,借邙嶺之土,彌合破裂的骨頭,綻放出了更加璀璨的容顏。

    在故都的御道上,一群黃衣僧人抱著古老的寺廟,於光合作用下,排著體內的黑暗與毒素。掩之於牡丹。吃著牡丹果脯,把眾多的甘甜一下子斟滿了,花瓣似蓬勃之軀,獻出國、色天香。

    他們還一層一層剝開果脯之核,越往裡剝,越是虛懷、若谷,越是完美、無瑕。

    敞露一款明月之心。

    滿街的姚黃魏紫,銅飾一樣飛了起來,飛出渾圓的落日與遼闊的寂靜,緊緊地裹著眾僧浮動的頭顱,以洛水為鏡。與撲面而來的人間蜜語。

 

申家溝

 

    梵音入耳,跟著唱出了經文。

    越唱越孤寂。

    我還是不知哪方淨土能牧養一個上善若水的人,哪根浮木能渡我入岸。懷搋的申家溝是粗暴的,再也長不出悲憫之花。21世紀的銀行大樓,彎進了金黃的麥田。無限原始的藍,粗獷、寂靜,退回至它自己的蔽淵。一只禿鷹於電視塔頂求救,令人懺悔和低頭。

    趴伏在東平原,嘴含一口帶腥的泥草,有著無以復加的徹骨之荒涼。

    與痛——在肉身覓不到出口啊。

    一定是我憂天了。彷彿杞國人回到了社會主義新農村,滿腹狐疑。我在其中,不盡的緬懷。在青崗寺,素如菩提,甚願雙腳長出根,以周身枝葉的抖顫,念經、誦禱美麗的虛無與靈魂的大自在。

 

夜飲申家溝

 

    疼,盛於一池碎裂的古陶。  

    彷彿陽光、空氣,水也是一種奢侈。一個人,除卻八十萬畝的孤獨和荒涼,一無所有。蝸居在豫東平原漆黑的腹部,我還是變回草木吧,或者投胎於一只幸福的螞蟻,上樹。親愛的祖國,請從我越來越舊的身體裡,取走申家溝,取走申家溝的病灶,和被大風吹斷的佛塔,以痛苦而甜蜜的灰燼,獻給歌舞昇平中的萬頃梨花滾滾。

    自此,我憧憬生命迴旋。

    自此,無法自拔的我,在厚厚的黃土上,坐擁無與倫比的傷口。親愛的,彷彿諸神都是虛設的,當我淨手、上香,念佛時,多想從一張泥濘的臉上,搬掉另一張更泥濘的臉。而紛飛的死灰復燃,猶如一團烏鵲,撕裂豫東平原的天空。貧窮的天空,滴落著苦艾一樣的鳥鳴。

    揮別,以夢為馬。

我只能捲旗入陣,借金妝寶劍,把鬆垮的皮骨拔出。一部分還與,蒼老的梅妻、鶴子。一部分吐故納新,發出乾淨的光,尋找天空之上,是否有皂蓋朱幡,青雲一樣的生路。

 

新年辭

 

    萬物蓬勃。

    萬物浸在瓦藍瓦藍的曙光裡,迎迓新的一年。聽教堂裡的聖徒,唱著古老的歌。在嶄新的源頭,我們是一群蒙福的人,於恩光中將喜悅從暗夜分開,自足而安謐。我們刀耕火種,種下道義和美,糶出多餘的愛以及大自在。我們回到原初,從肉身隨手摸出一根骨頭,都學會了懺悔。

    主的讚歌落滿了申家溝。

    白羊很白。

    黑馬很黑。

    且從它們的眼神中看不出一絲渾濁。

 

靈魂舊址

 

    我甚願在肉身上搭一座十方禪院。

    椽木長出黑木耳,吐出它內心巨大的寂靜和火焰。

    以日子的白銀,塗抹。以神靈的十指,護佑。

    哦,這遍野的葦叢、荊棘與牛舌草,拒絕死亡,亦不談論時局,只是一味地漫山遍野地跑,滿了申家溝的領地。坐過水牢的麥田,潦倒、衰敗、涕泗著悲歌。

    在靈魂舊址上,我一個人倒灌苦水。素齋、念佛,何時才能傾倒於它水洗的天穹金子的落日——負重的豐饒彷彿又下墜了千鈞。杵著禪杖的僧人,細密的皺紋從戍邊脫落,老態大於龍鍾。他穿牆而過,朝天闕,以大悲咒淘洗泥沙俱下的東平原。

 

★★★ 名家賞析 ★★★

★中國散文詩學會副會長耿林莽:

詩人的情感中分明融涵了善良農民那一顆柔弱心靈的顫動。這便是我所指的菩薩心腸,悲憫情懷了。《讓風吹一吹我》中,便有這樣的情感底色:“吹一吹我的粗布衣,裹著的隱秘的骨節,住滿了壞天氣,住滿了孤獨。”《豫東偏東》的調子更加纏綿而感人。詩人以其一唱三嘆,往返回旋的旋律,對樸素而貧窮的家鄉,極盡其愛之至深的狂烈歌頌:“刀口燦爛,很美,烏雲坍塌,很美”,很美,很美,“我把這古老的漢字寫到骨骼流淌,六月飛雪,為止。”也許,這是馬東旭迄今為止寫得最動人的一章抒情短歌,他唱出了中國散文詩歌頌土地和農民的最強音。

 

★河南省散文詩學會會長王幅明:

馬東旭的語言簡潔、幹練、飄逸,極富詩性和美感。詩人極言家鄉之美,又直面生活中的苦與痛,寫出了豫東特有的民風民情,也寫出了深受儒釋道浸潤的民族性格,痛並快樂著的看似矛盾的生活本質。

 

★《中國詩人》責任編輯黃恩鵬:

馬東旭的語言獨特,他善於以精短的文句,夯實文本密度,令每一章都精到,寫鄉村苦難,寫底層民生的艱困,嘆之嗟之,作為讀者的我,生活的愁思也在一瞬被一個叫申家溝的貧瘠之地吸引:那裡依然有著詩人不盡的牽掛和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