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日
大雪傾落於每一座村莊。 在豫東平原。 我敬慕的神祗退隱,空出的位子,好像是一個窟窿,連著一個黑窟窿。 它是我們繁生的地方,遼闊而靜默如謎。屋頂冒著青煙,古老的洋槐長出白銀,白銀吹著白銀。只有我,冬藏了兩畝三分地的經文。 想必就這樣過冬:煮茶、寫字、讀誦,受持。 偏袒右肩,要忍住孤寂、八苦與零下十二度的寒冷。做一個清淨者,偶爾打盹,又非打盹,撥弄一下時鐘。就像歲月撥弄一下身旁細小的天體。 ——這未知的命運之軌跡。
●在異鄉打工
在又深又黑的夜裡。 這冰涼的街道上。 行人奔流不止,把一張張臉,深埋於灰色的塵埃,忘記了天空和天譴。我擁有遼遠的孤獨,是孤獨國的主人。我是莊周夢蝶,聆聽體內細小的嗡鳴。 它偶爾泛起的雷電。 煽動不了地球那壁的空氣。 想起河南老家:草木,如此清淨。風馬,如此閃耀。遼闊的麥田,像綠綢緞,承接了我的靈魂有如飛雪,迴旋。 我睡在螞蟻一樣的洞穴裡。 是酒,睡在貝殼裡。 ●多年父子
土裡刨食的父親啊。 心蒼蒼,衰矣。他睜開老花眼,數一數金色的谷粒,猶如無言的,清淨的念珠。多年父子如兄弟如一個生命的再次分割,要出關啦。我北上,帶著筆墨紙硯;父親南下,帶著乾草味的衣衫和瓦刀和抹子。為稻糧謀。 我們約定在甲午年的臘月一並還鄉。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只喝豫東平原盛產的酩餾子酒。 這黑夜,嚼著涼薄的空氣,它以三千大千世界的微塵,蓋住了我和我們。幸好,從窗口溢出的另一個我,學會了唱頌,唱頌我們黑咕隆咚的臉頰。 唱頌我們的卑賤! 唱頌我們的, 卑賤的十指,湧出的必然是清涼之光。
●多雨的江南
寒意襲來。 十二月的夜,播灑著它恍惚的燈火與黑,色即是空。 悲傷從床鋪上裊裊升起,飄滿整個出租屋。我端起閃耀的粗瓷大碗,這從河南老家捎來的一只,有三道裂紋。我把泡麵和汁液,倒入飢饉的胃,這胃彷彿是天空撕開的口子。 打工:靈魂啊,必然存活於微塵。 家鄉距我多麼遙遠,隔著八個省還不夠,還要隔著一條長江、兩個湖泊。 窗外的草木凋零。 扎堆的草木,躺在多雨的江南裡,靜若死亡。
●北國漓江
淇河,與黃金共舞。 這詩歌的黃金地帶,歡呼收割。 它為良知的詩人捧出:宗教般的藍,玉杖似的綠,羊群一樣潔白而遼闊的天地。它是不朽的水,使自身發出亙古的光、慈悲的光,潺潺而來,讓我們的靈魂—— 扎根於兩岸,而變得豐饒。 與鶴為鄰。 以雜花、生樹、亂石穿空,映帶左右。彷彿是神明的一次恩典。 於此,不必絲竹管弦;甚至,也不必曲觴流水。我即可命令殘忍的天空遠去,並動用溢出的辭賦,猶如甜蜜的果汁,灌滿我們的袖口和內心:安寧,恰似蓮燈,熠熠生輝。
●開始老了
我開始遲緩。變老。 眼花、耳聵,身不由己。 我的周圍,鳥巢如墨;申家溝斷流,水是我們唯一的恩光,我們的盛宴。一匹馬伏於櫪旁,它幽微的呼吸吐出多年的苦核與陰影。甲午這年,我丟失了蠟燭、香油燈,也丟失了七寶幢幡。 丟失了五蘊皆空的肉身。我撣去木魚上的塵土,它緩慢落下。又將我遮蓋。 髭鬚,由黑變白;牙齒脫落;眼神空洞如夜,如夜游神,雙手空持百千經文。彷彿,時光送走了一切。 大地龜裂。天空之臉,長出了粗糙的老年斑。
●孤 獨
孤獨構成一個圓,大的圓。 我甘心囿於此。與乾淨的石頭、屋檐、瓦松,成為兄弟。並抱著取暖。 如果邪惡的風,吹向這淨土。 不放過最後一道柵欄,以及它裡面溫軟的羔羊。我會放空自己,移走多餘的骨頭和雜質,填充上帝的恩光,塗抹這座沒落的城池,並塗抹它漣漪般細小的裂紋。 我暫且默不作語。 令所有的寂靜,都是白花花的細軟。 都是宇宙雷霆之力。
●出 口
陽光醇厚的清晨。 在冬日,以野性之美。 邀我的靈魂,出離。我知道,與生俱來的卑賤與淺薄猶如冬日的溪流:靜水流深。呵,打坐如此美好,於思想深處。 是偉大的狂野。 在世界的微塵裡,我念佛、持咒、灑淨。打坐是我的出口,也是豫東平原的出口,猶如蓮花盛開,向天空噴湧,把所有功德回向給一切。 任自己模糊。 空洞、不掛絲毫。
20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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