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傾落於每一座村莊。

在豫東平原。

我敬慕的神祗退隱,空出的位子,好像是一個窟窿,連著一個黑窟窿。

它是我們繁生的地方,遼闊而靜默如謎。屋頂冒著青煙,古老的洋槐長出白銀,白銀吹著白銀。只有我,冬藏了兩畝三分地的經文。

想必就這樣過冬:煮茶、寫字、讀誦,受持。

偏袒右肩,要忍住孤寂、八苦與零下十二度的寒冷。做一個清淨者,偶爾打盹,又非打盹,撥弄一下時鐘。就像歲月撥弄一下身旁細小的天體。

——這未知的命運之軌跡。 

 

在異鄉打工

 

在又深又黑的夜裡。

這冰涼的街道上。

行人奔流不止,把一張張臉,深埋於灰色的塵埃,忘記了天空和天譴。我擁有遼遠的孤獨,是孤獨國的主人。我是莊周夢蝶,聆聽體內細小的嗡鳴。

它偶爾泛起的雷電。

煽動不了地球那壁的空氣。

想起河南老家:草木,如此清淨。風馬,如此閃耀。遼闊的麥田,像綠綢緞,承接了我的靈魂有如飛雪,旋。

我睡在螞蟻一樣的洞穴裡。

是酒,睡在貝殼裡。

 

多年父子

 

土裡刨食的父親啊。

心蒼蒼,衰矣。他睜開老花眼,數一數金色的谷粒,猶如無言的,清淨的念珠。多年父子如兄弟如一個生命的再次分割,要出關啦。我北上,帶著筆墨紙硯;父親南下,帶著草味的衣衫和瓦刀和抹子。為稻糧謀。

我們約定在甲午年的月一並還鄉。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只喝豫東平原盛產的酩餾子酒。

這黑夜,嚼著涼薄的空氣,它以三千大千世界的微塵,蓋住了我和我們。幸好,從窗口溢出的另一個我,學會了唱頌,唱頌我們黑咕隆咚的臉頰。

唱頌我們的卑賤!

唱頌我們的,

卑賤的十指,湧出的必然是清涼之光。 

 

多雨的江南

 

    寒意襲來。

    十二月的夜,播灑著它恍惚的燈火與黑,色即是空。

    悲傷從床鋪上裊裊升起,飄滿整個出租屋。我端起閃耀的粗瓷大碗,這從河南老家捎來的一只,有三道裂紋。我把泡和汁液,倒入飢饉的胃,這胃彷彿是天空撕開的口子。

    打工:靈魂啊,必然存活於微塵。

    家鄉距我多麼遙遠,隔著八個省還不夠,還要隔著一條長江、兩個湖泊。

    窗外的草木凋零。

    扎堆的草木,躺在多雨的江南裡,靜若死亡。    

 

北國漓江  

 

淇河,與黃金共舞。

這詩歌的黃金地帶,歡呼收割。

它為良知的詩人捧出:宗教般的藍,玉杖似的綠,羊群一樣潔白而遼闊的天地。它是不朽的水,使自身發出亙古的光、慈悲的光,潺潺而來,讓我們的靈魂——

扎根於兩岸,而變得豐饒。

與鶴為鄰。

以雜花、生樹、亂石穿空,映帶左右。彷彿是神明的一次恩典。

於此,不必絲竹管弦;甚至,也不必曲觴流水。我即可命令殘忍的天空遠去,並動用溢出的辭賦,猶如甜蜜的果汁,灌滿我們的袖口和內心:安寧,恰似蓮燈,熠熠生輝。

 

開始老了

 

我開始遲緩。變老。

眼花、耳聵,身不由己。

我的周圍,鳥巢如墨;申家溝斷流,水是我們唯一的恩光,我們的盛宴。一匹馬伏於櫪旁,它幽微的呼吸吐出多年的苦核與陰影。甲午這年,我丟失了蠟燭、香油燈,也丟失了七寶幢幡。

丟失了五蘊皆空的肉身。我撣去木魚上的塵土,它緩慢落下。又將我遮蓋。

,由黑變白;牙齒脫落;眼神空洞如夜,如夜游神,雙手空持百千經文。彷彿,時光送走了一切。

大地龜裂。天空之臉,長出了粗糙的老年斑。

 

孤 獨 

 

孤獨構成一個圓,大的圓。

我甘心囿於此。與淨的石頭、屋檐、瓦松,成為兄弟。並抱著取暖。

如果邪惡的風,吹向這淨土。

不放過最後一道柵欄,以及它裡面溫軟的羔羊。我會放空自己,移走多餘的骨頭和雜質,填充上帝的恩光,塗抹這座沒落的城池,並塗抹它漣漪般細小的裂紋。

我暫且默不作語。

令所有的寂靜,都是白花花的細軟。

都是宇宙雷霆之力。

  

 

 

陽光醇厚的清晨。

在冬日,以野性之美。

邀我的靈魂,出離。我知道,與生俱來的卑賤與淺薄猶如冬日的溪流:靜水流深。呵,打坐如此美好,於思想深處。

是偉大的狂野。

在世界的微塵裡,我念佛、持咒、灑淨。打坐是我的出口,也是豫東平原的出口,猶如蓮花盛開,向天空噴湧,把所有功德回向給一切。

任自己模糊。

空洞、不掛絲毫。

 

                                                                                201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