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西貢往大叻山城方向開車二百七十公里處,有個小鎮從義市,是一九五四年日內瓦會議把越南分割成南北兩個政權後,大量北方華裔難民湧入,其中海防市來的幾乎都是祖籍欽廉人士,這些被稱為「儂族」的難民赤手空拳把山區開闢成市集,形成了一個特色的少數族裔社區。

            由於人口增加,離中心市鎮約五公里處,三面環山的一塊盆地,被後來者作為定居點,疏落的茅廬草屋由田地隔離著,這處所在後來被大家叫做新村。

            千多民居清一色是農夫,過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生活,稍大的兒童便要到田園協助父兄耕稼,窮苦的農民根本無力負擔兒女到從義市鎮讀書的花費。

            教會由臺灣調派到大叻擔任華人教堂主牧的張忠智神父,除了成為該市教眾的精神領導外,還熱心僑教,以博愛的心去傳播中華文化,有空時到處參觀視察,終於發現了新村這塊華裔聚居地竟然沒有一所學校,於是下決心在此荒郊野外的窮鄉辦學。

            幾經辛苦籌集到建校費用,分期在山麓下建築了一所簡陋的學校,有二間教室、二間睡房、一座教堂、一個禮堂,前門是大操場,後方茅屋是廚房、宿舍兼公廁。

            學校建成、派來二位老修女看管教堂及校舍,其中一位是法國人,但因為早年在北京傳教,故能講一口非常流暢的普通話,但郤無法和村民溝通,因為他們雖然是華裔,卻只會說欽廉話。

    原本張神父是想由這二位七十多歲的修女擔任教師,可惜一則她們年事已高,二則語言成了障礙,她們精通英、法、中三種文字,擁有高等學位,在新村卻無用武之地。

            張神父屬於聖文山的教區,因此這所新村小學便訂名為「聖文山小學」,由臺灣僑委會贈送的教科書一批批的運來,擺放在禮堂,沒有學生也找不到教員,二位老修女自由自在的養雞養鴨、與世無爭過著清修的生活。

            少年時我身體羸弱到山城養病而認識了張神父,其後並在他的教堂別墅寄宿數月之久,時常和他傾談宗教問題,他的淵博學識是令我衷心敬佩的一位長者,我對天主教的教義內涵和聖經的粗淺認識,全是由張神父每日的教誨而獲取。

            神父終於找到了我,要我前往新村當小學老師,只有初中畢業的我,那夠資格為人師表?當時我已加入了南越著名的海韻文社,用「心水」發表了不少文章,神父原來早已讀過我那些作品,他說讀我的文章,文字已有成熟的功力,去小農村教中文絕對勝任有餘。

            被他的辦學精神感動,帶了婉冰和只六七月大的長女美詩,離開家人遠至山城,再由神父親自駕車送往新村,一到便被那片山色的幽美迷住了。

            我們的宿舍是茅廬草房,神父說婉冰不能住入教堂內,天主教一向有性別歧視,女性只可當修女不能任主牧及主教等職,我們也處之泰然,若追求物質生活,才不會到這種荒蕪之地去當個小學教員。

            每天陪著神父去拜訪村民,帶了大包小包的禮物,是食油、麵粉、餅乾、衣服等,自然大受村民歡迎,我充當翻譯,當時我對儂族話一無所知,幸而那些純樸的村民,對廣東話也略為明白,始能和他們溝通,後來我為了教學方便,也只好每天向學生們學些儂族話,竟然成了他們的「自家人」。

            要求他們讓兒女來讀書,除了免費外,每月還能分到定量的麵粉、食油及餅乾。起初反應不大,他們對天主教心存拒斥,我私下向他們保証,絕不傳教,因為我並非修士,是帶了妻女來的教師。

            學生的年齡參差不齊,從六七歲到十三四歲到有,我的一位福中校友鄧全章兄移居從義,也被邀來與我共事,分開兩班,寧靜的新村從此書聲朗朗。

            不少失學的青年村民,白天要務農,根本無法上課,後來由我向神父反映,我建議增開夜學,讓那些有意讀中文的村民來學習;神父很熱心,只要我肯教,他全力支持,只是沒有多餘的經費再給我額外的酬勞,我聲明絕非為了丁點薪俸而來教學,那是興趣和使命感,一如神父的抱負。

            夜學開課,來了十七八位男女學生,有些比我更年長,每晚教兩個小時,往往放學後學生們還不願回去,和我傾談,師生結下深厚的情誼。去年有位當年的學生來墨爾本觀光,竟有我的電話,一定要見見我,好回去向同學們交待,約在龍舫皇宮茶聚,相見已不相識,但學生郤一眼就認出了我,悠悠時光轉瞬已飛逝三十多載,滄海桑田變化無常,老師何能記憶學生呢?

            儂族村民多為文盲,郤仍保有傳統風俗文化,尊師重道、禮數非常週到,年

節必送來糕點或玉米等土產,村中有婚嫁喜宴,必邀我座首席,到從義市集購賣日用品,連那些不認識店主或賣菜的檔位,皆知我是新村的老師,必以特價優惠。如是新村村民,則幾乎半賣半送。駕駛小巴或三輪車的司機,往往是夜學的學生,他們多不肯收車資。

            物質享受可說是很簡陋,但精神上郤極之富有,週日或黃昏在田園散步,無論遇到的男女老幻,人人皆熱情招呼,恭敬禮待,心中是很感動。

    一年的山區歲月,留下了永難忘懷的美麗記憶,長女美詩童稚期與父母一起在新村,成了學生們的最愛,人人爭相搶抱,她甜蜜的笑聲,每一憶起,彷彿仍繚繞耳際。

            轉去中區芽莊城另一個小鎮寧和,在平和小學執教了一學期,父親來信,催我回家繼承父業,出任營業經理之職,唯有結束了我喜愛的教學生涯。

            午夜夢迴, 純樸新村的人和事,山明水秀的美景,彷彿動畫鏡頭,並無因飛逝的時日而褪色,那塊世外桃源,不知何日再重臨?

                        二零零三年八月十二日於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