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人

 

    木化摸黑趕到工廠,操作機器的隆隆聲裡,口中唸唸有詞,生吞硬咽地死記英文,動詞時式變化早已能背,說起話來老澳們依然要推敲,他一急,那些句子也更難表達,人到中年,才學外語,舌頭就是不受指揮。

    買了平房後,他晚上多做一份洗碗副業,禮拜天是澳洲人去教堂祈禱、社交娛樂的休假日;他卻跑到維多利亞露天市場賣禮品,生活變成一張時間表。按時上床、從家到工廠, 由工廠去餐館,太太兒子全熟睡後再爬上床。

    經濟衰退持續,他太太那份車衣工也因公司倒閉而失業,分期供屋供車及生活擔子全落到木化肩上。他不甘心在疲倦裡仍不忘苦背英文生字,由於睡眠不足,精神恍惚,人也瘦弱。要命的是常常頭痛,滿腦子盈溢著供款、清還水電、煤氣等欠單,此外全是難懂晦澀的雞腸字。

    那天工頭到車間,竟然發現他坐在機器旁邊抽煙,而三部隆隆的機床卻沒放零件,望著工頭笑,意大利裔的工頭滿嘴粗話,木化扔下煙,笑吟吟地把三字經潑水似的背唸出口,把機器全關閉了,抱著頭大吵大鬧的沖進護理房。

    被打針後送去醫院,經證明患上精神分裂症,轉到精神科留醫。工廠同事捐了筆錢,推舉我代表去探望他;同車間的老外們先購了一張特大的慰問卡,通通在上面簽了名,拿到辦公室托我順便遞交給這位「可憐人」。

    這位同文同種不同地區來的工友,我和他在餐廳有過數面之緣,他談吐斯文,在大陸當過教師,幾年前以留學生身份來澳。年前又把太太和女兒申請來團聚,不意如今患上精神病,去探望他,我心裡有份難過沉重地搥迫著,人生禍福,真難預料啊!

    木化茫然地接過那張慰問卡片,連同支票,想也不想的扔到椅下;我拾起沒再給他,把卡片放在床前,支票交給醫院以轉給他太太,問什麼他只是笑,我心酸酸的站起來隨口說:「可憐人啊」感慨後轉身,不意木化哈哈笑,他居然開口指著我:

    「先生!你真是個可憐人啊!」

    「我!」我吃驚地迅速面向他。

    「是啊!你穿得那麼整齊,天黑爬起來,趕到工廠對著冷冰冰的機器;準時回家,準時還債,準時上床,一天到晚,趕來趕去,拼老命掙錢。你的生活除工錢外,沒有溫暖,沒有陽光,哈哈!我比你好多了,不必工作也不必唸英文,不必摸黑起床,想笑想哭想晒太陽都可以,你匆匆來又要匆匆趕回工廠了,不是嗎?可憐的人啊!」他口齒伶俐,滔滔不絕。

    「你快樂嗎?」我目瞪口呆,被他那番話震撼著,電腦也是機器,果然是冷冰冰的。

「當然快樂呵!一天到晚掛著笑,你呢先生?唉!你們這些可憐人。」……

 

                                        二零一七年七月仲冬於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