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 劃  2021.7.24仲冬於墨爾本無相齋

 

「李源:

我終於平安到了墨爾本,一直都不相信這會是真的,心中老想念阿如,可憐她只有五歲,我們母女就要天各一方。當然也想起你,到今天我還是不太理解,你為什麼堅持要我一個人去陌生的國家,你的理由當然很堂皇,我比你條件好,又有海外關係,那些遠親是否能給我幫助?你則全不放在心上。想起這些不免生氣,離家那晚你雖然熱烈的擁抱我,我卻流淚、從心底哭喊著,我不要出去,我不要離開你和阿如。說好三年就可以接引你父女來澳洲,是否會那麼順利呢?你根本也沒把握,為了達到出去的目的,你忍心下注,這場賭是只能贏不能輸,我不知有什麼必勝的賭法?賭注已投,我唯有努力。

收拾衣服文件時又無意看到那張假離婚書,雖然明知是假的,好好的七年夫妻情,卻硬要上演分飛燕,你說是權宜之計,但我深心總是不舒服。你彷彿沒事一樣,高高興興,你從來也沒出國,只憑朋友幾封介紹澳洲的書信,你的出國夢就如烈火般燃燒不退了。

飛機凌空的一剎那,我衝動到幾乎想在機門沒關上前溜下來,阿如聲嘶呼我的哭音至今繚繞耳際,每一念及眼淚便如關不緊的水龍頭,如泉湧出,止也止不住。我從來不後悔,因為後悔是無藥可治,明知如此,這次卻在飛機依然在中國領空飛翔時,竟讓後悔在血液裡奔流。心中湧起一份恨,恨你的冷酷,也恨我們為什麼要生為中國人?假如我們都是澳洲人多好呢這些年都只聽說中國留學生湧到美國、日本、歐洲,然後就是澳洲,有那一個國家的人投奔我們「偉大的祖國」呢?

我的心一直忐忑不安,墨爾本機場的稅關人員很和氣。居然不查行李就讓我通過。外邊接機的人很多,左等右盼足足待了一個多鐘,我的遠親卻沒有出現,幸好遇到一位好心的華僑,他照我出示的小林的地址,用汽車載我去。整整開了五十餘分鐘,經過墨爾本市中心時,人潮往來非常熱鬧,小林住在市郊外、和四位同學分租一間公寓,我只好臨時做廳長;今晚沒法入眠,想你想阿如想家,千般愁無端襲來。

明天,是一個全新的里程,要趕去英語學校,要去找工作,今晚已從小林那兒借到一本地圖,粗略的學習了如何乘搭火車、乘搭巴士和電線車。小林已在學開汽車,這裡生活的人開汽車如我們用腳踏車,家家戶戶都自備汽車。我們是窮學生,唯有先乘坐公交車。小心照顧阿如,多多來信給我

祝好!                   

                                   惠惠   二月十日。」

 

「李源:

    到澳洲經已月餘,午夜夢迴、想念阿如和你時,總忍不住淌淚。我昨天搬到新地方,和另三位同學合租的兩房公寓,大家很少見面,故住處總是冷冷清清。我每天一早起床,匆匆趕乘電車到墨爾本市上課,放學後乘火車到一家中餐館去洗碗碟,晚飯在餐館裡食,回到宿舍往往已近午夜,和小林沒說上幾句話就倦到無法睜眼了。要交的功課根本無法應付,反正學校也不認真,有錢納學費就行了。

    週六和星期天,大部份的澳洲人都不幹活,我卻慶幸能在一家小成衣工廠車衣,這些收入不必報稅;但也因為如此、老闆壓低工資,非但沒有週日工作津貼,還比一般時薪少三元左右。計較太多除非不想要錢,反正可以增加收入,先賺再說,學費是主要開支,房租、伙食、車資雜用等等,假如沒有二百五十澳元(學費佔去一百五十元)收入,每週七天就無法應付。澳洲並非遍地黃金,但真能留下來,少去了學費開支,要剩錢倒是很容易呢

    至於怎樣才能正式留下來,經過先來者的分析也就意興索然。去辦假結婚、花費兩、三萬澳元,單單這筆錢就不容易籌備;況且也會出事,能成功騙過移民局的幸運兒太少了。除了那些未嫁而年青貌美的姑娘,她們是有很多機會和澳洲公民成婚而改變了身份。

    你心急的問我有沒有去進行我們的計?對這個社會我依然陌生的情況下,我怎麼去進行呢?縱然雲英未嫁,也得有時間出去社交,我現在除了睡覺,時間都花在公車上、去學校、餐館與成衣廠。我寫信給你是在睡意濃濃時犧牲一個小時,這麼緊湊的生活步伐,要找對象也比登天還難呢

    想起來我還會噁心,叫我如何去騙一位陌生人說我還沒有出嫁?洋人不在乎,華僑卻比國內更保守;找洋人語言有障礙,沒法溝通,此路不行,唯有慢慢等待,這種事、不比買衣服,拿錢換貨。

    我一時仍然還沒法接受你的見解,為了阿如的將來,你說我們要犧牲。忍受分離的相思,忍受暫時的痛苦,忍受我「改嫁」的悲哀。這種種代價只為了換取一家出來,我不知道是否值得如此?人已來了,反悔徒增煩惱,世事多變,強求不來。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不能擺脫悲劇的陰影。小林抽煙又喝酒,醉起來胡亂哭鬧,他已經成了黑市居民,那份無助我看了都想落淚。不知道我們的悲劇要到哪一天才能結束呢?告訴阿如我很想念她。

祝平安

                               惠惠  三月二十日   

 

「李源:

    今天是退伍軍人節,不必上課,市場都不買賣,終於有一天的假期,可以慢慢寫信給你。

    有一個消息不知該說好或壞?我到墨爾本的第一天、遇到那位好心載我去小林住處的華僑,原來開一家外賣店,我兩星期前另覓工作去應徵時才知道,他叫何成興、三十多歲人還是獨身,是越南逃難出來的難民,如今早已入了澳洲籍。外貌斯斯文文,還配了近視鏡,五官端正,談吐親切,常常掛著笑容,望人的神情、認真到彷彿要把對方攝進心裡。他一眼認出是我,好開心的就把工作時數與時薪相告,不加考慮便聘我到他的店裡做臨時工了。

    我很難為情的告訴他,自己依然雲英未嫁,他關心的詢問我家鄉的親人,我將你說成是唯一的「表哥」,他什麼也沒有懷疑。我們一起工作,有說有笑,真沒想到從越南來的華僑、會講那麼純正的普通話?我們的溝通完全沒有問題。

放工後、有時超時,他就主動送我回去。雖然只有幾十天的相處,我已感覺到他對我的種種言行都很留心,熱心的主動的和我聊天,很多細節表現出了額外的關懷,我已經敏感到只要假以時日,我「嫁」出去是沒問題了。這個消息不知該是算「好」、或者算「壞」?由你自己去評定。

    為了實施我們的「計」,我查詢了婚姻改變身份的問題。結婚很簡單,去教堂或者註冊處辦理,拍完婚照,然後到移民局申請;大約一年左右,經查實是真正的夫妻(移民官午夜會按址前來突擊檢查,如男女並非住在同一居所,就會被懷疑是假結婚),身份就可改成永久居民。然後再待多兩年便能申請入籍,等宣誓為公民後,再辦理離婚。沒有子女與財產的糾紛,法庭都會批准,我到時便是一位獨身的澳洲公民了。

    前後要四年的時間,只要一切都沒變化,我會早些去實行我們的「計」;出「嫁」後我可以不必納學費,又可省下一筆可觀的錢,將來你們父女的機票、和到達後重新購置傢俱的費用就不必操心啦!

    你什麼時候去開元寺,切記為我求菩薩,保佑我順利,四年很漫長,我恨不得早一日見到阿如呢!

    以後來信給我,不要寫熱情的話,記得你是我的表哥。在整個「計」沒有實現前,大家小心點比較好。

    本來想寫多一些這裡的情況,恰巧何成興的電話剛剛來,他要帶我去企鵝島觀光,拍了照片以後會寄給你。阿如的生活全要你照顧,她還有沒有哭要找我呢?

      祝快樂

                            惠惠    四月廿五日於墨爾本。」

 

「李源:  

    將近半年了我沒有寫信給你,害你掛念,實在是沒法動筆,試了幾次、總很難對你解釋。那次去企鵝島旅行,竟然會是我生命的轉捩點,冥冥之中有定數也說不定。這種安排對你完全不公平,奇怪的卻是由你的主意而促成。

    我一直記掛著你訂下的「計」,沒想到事情進展太順利,無巧不成書;那晚看完企鵝,汽車竟有故障無法發動,最後我們唯有在企鵝島的旅館過夜。要發生的事都很自然的按照我的思維完成,何成興是個很負責任的人,我們很快的舉行了婚禮。我忽然變成外賣店的老闆娘,從此不必再去上課,居住環境也變得更好了。生活很愉快,每週休息一天,我們必會到郊外或海灘輕鬆一番。日子飛逝,成興的溫柔體貼,對我深深愛戀之情漸濃;人心是肉做的,我也在不知不覺裡假戲真做,陷入了極度精神痛苦的深淵中。

    我徬徨不知所措,初始,還時而念我們的過去,尤其阿如更經常入我夢裡。我恍惚而六神無主,在他關懷的眼神中,卻又不得不蘊藏心中的秘密。自我掙扎、有時放縱不去想,自欺欺人的混日子,但這樣並沒有解決內心的困擾。

    幾次三番想把我感情上的波動告訴你,又怕刺傷你,每次提筆,躊躇再三還是難於在信箋上塗寫。不知道如此的背叛你,在女人群中是否有先例?但我坦白講那實在不是我的初衷。假如我不出國,上天也不會讓我做一個痛苦的選擇。阿如是我們的骨肉,你也許以為何以萬無一失?但是我如今也已懷孕五個月了,肚裡同樣有我和成興的結晶。我想了很久,也掙扎了好久,不能再永遠自欺欺人,對不起!那個「計」我無力去實現,我還是安安心心的做何太太,全心全意擁有現在幸福的家庭。

    我很冷靜的告訴你,做這種抉擇本來並非我所願。不論家鄉如何難於生存,你忍心要我去對別個男人投懷送抱,無論為了阿如或是為了你?我的感受是你並不重視我。我以前應允你、實在是別無選擇。四年那麼漫長的日子,萬一出錯,我也許會再回去;在墨爾本這塊人間淨土生活了近一年,我絕不甘心再回閩南農村了,人總是會成熟的、不是嗎?

      這是給你最後的一封信,我會按時寄些錢給阿如,將來有辦法時,可以幫助你父女出來,為了阿如我一定會盡力去做。女兒假如問起我,你就告訴她媽媽已經死了。

      祝好!

                               惠惠 十二月二十日  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