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高飛人未還

 “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 李後主 ----

         

    春末陽光彷彿是透過黑洞滴落,不暖不熱,花展大廳人頭湧動,浮香盈溢,各色奇卉爭艷,百合、劍蘭、玫瑰、水仙、鬱金香、蟹爪菊、白蘭紛紛笑臉迎賓,吐放清香展露顏彩吸引眸光。

    欣賞美不勝收的眾花姿顏,終於倦了,我步入展廳附件的咖啡館。很幸運的在靠窗旁覓到座位,驚喜的發現玻璃窗外怒放着數不清的蟹爪菊,花叢邊有位白衣如雪的美女凝神觀賞,好像是藍男的恣影,不禁令我神思飛馳……

    藍男哀怨的眼睛欲語還休,瞧着我時粉臉飄紅;她羞赧的移開視線,故作鎮定的調弄着她悉心栽植的菊花。黃的白的蟹爪像要將我抓進爪中,每朵花都溢瀉着藍男幽幽的體香;每次告辭,總乞求她賜贈兩三朵盛開的菊花,帶回家插入花瓶中。晨昏痴痴觀望,往往在淡淡的香氣裡、猶如藍男顯現分身,恍惚中讓我難辨是花是人?

    藍男和我同校同班,無邪的青春歲月匆匆流逝,高中畢業後各奔前程。我因家境非富裕而無法出國留學,而藍男因無兄弟協助家庭紡織業務,要幫忙管理織廠的行政工作。她閑暇時喜歡看書和蒔花,若非她知道我有千冊藏書,或許離校後我們便再不相見了。

    借書還書彼此交換讀後感,成了我們繼續交往的主要原因,猶若除了書的話題、我們就沒有其它共同的興趣。她談起菊花時眉開眼笑,可是發現我一臉迷茫的表情,便識趣的將話題又轉回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或者果戈里的名著「死靈魂」。我這個書呆子就滔滔不絕的侃侃而談,藍男抿着嘴,像看菊花的神態安靜的望着我,耐心聽我評論那些各國文學名著。

    送她回去、原想陪着到路口,推着自行車,踩着淡淡的月色邊走邊談,常常走了幾公里路到達她住家的巷口才驚覺。時間若還早,她默默的再陪我回頭走,到中途時彼此才笑着揮手。

    我不清楚如此純潔的友誼、在對方深心裡竟已發酵;直到中秋夜聯歡舞會上,藍男伏貼在我肩膀,嬌羞呢喃耳語:「繁華!答應我不要和那些女孩跳舞,好嗎?」

    眼前幽清芬芳如蜜的菊花香令我酡酡然,摟着她纖細的腰肢,我沒多想的隨口應允說:「有妳陪我跳,那些庸脂俗粉算什麼呢?」

    距離拉近、友情的布幕扯落,我們才發覺邱比特的箭早已射穿彼此的心。

    我開始喜歡菊花了,在天台栽種了七、八盆各色的蟹爪菊。澆花時、藍男婀娜嫵媚的姿影宛若花魂,蟹爪展顏、每朵花都化成藍男盈盈的淺笑。

    我們除了書,多了一些有關菊花和思念的詞語;想到她時心跳加速,見面時無端臉紅,許多話、欲語還休,眉眼傳情,甜甜蜜蜜。

    她不再大方,妞妮羞赧,像未開的菊蕾,沉默時居多,老望着我盯着我,大膽到彷彿要將我:完整無缺的吞噬入她深如夢的黑眼瞳。

    藍男喜歡穿白衣,裙子千變萬化,碎花、純黑、棗紅、深藍條紋;她說本想做護士,無奈要幫父親管理工廠。行走在華埠瞧見白衣背影的女人,我往往誤會是藍男,一陣竊喜很快便化為烏有,晚上必前往去敲那道鐵閘,有時在她繁忙工作中看看她,心底也踏實安慰。

    戊申年(一九六八)的槍炮聲碎裂了我們編織的美夢,越共發動的總進攻,南越全境各省市皆成戰場,總動員令頒後,我接到了徵召書,限時入伍。

    家庭亂如麻,我在恐慌的氣氛裡去見藍男,她抿緊嘴唇、臉色蒼白如雪,我握起她冰冷的雙手,千言萬語竟哽咽喉嚨。

    「繁華、媽媽迫我去加拿大找姐姐,她不許我再逗留,希望我在外國嫁人,因這裡不安全。你說、我們怎麼辦?」她垂首輕輕吐言,聲音低沉哀愁,猶如走上刑場時的心情。

    「妳已是成年人、有自主權,怎麼可以對媽媽言聽計從?我從軍是暫時的事,只要和平或停戰、我就回來了。妳千萬別走,藍男!妳難道不珍惜這幾年的感情嗎?」我沒想到在入伍前夕、才知道藍男面臨着大困擾。心中徬徨無計,即將成為戰爭的炮灰,生死未卜?我怎能還有非份之想呢?心內難以割捨,只好苦苦求她反抗。

    「我雙親已年邁,早想移居外國安享晚年,只是還有我在;兩年前媽媽已警告我,不許我和你往來。她怕你的出現會令我痛苦,你若是外僑,她絕不反對,她也為我好。繁華!我會等你,你千萬保重,多多給我寫信。」說完、藍男已泣不成聲。第一次,我放肆的用溫熱的嘴唇吻着她流瀉的淚水,緊緊擁抱,好像放手她就會變成小鳥振翼而飛。  

    兵燹連年、戰火燃燒,我隨着第七師步兵團、輾轉征戰於橡林及水草平原。報到受訓初期,藍男曾來探營,給我帶來了幾本小說,牛肉乾、豬肉鬆以及一袋晒枯了的蟹爪菊,說可以沖水喝。我把乾花藏入褲袋,想念藍男時拿出來放在鼻

孔嗅,猶若她的體香從家中透過空氣飄至,心裡甜蜜充實。

    軍旅征戰無定所,我寄出的信再無訊息。每天在槍林彈雨中和敵軍殺,兒女私情早已隨着硝煙淡滅。生死邊緣所思所慮、是如何在這場荒謬而漫長的殺戮內自求平安。浴血肉搏時刻,敵對雙方剎那間皆幻變成野獸,再沒有人的思想、悲憫或同情,容不得半分猶豫和踟躕;刺刀利刃對著目標,用敵人的鮮血換取自己的存活。我從恐懼害怕中漸漸麻木,屠殺的嘶喊過程、成就了我被提升為上士軍階。

    一九七三年巴黎和談協約簽訂後,舉國騰歡,沒想到幾日後,敵軍違約突襲軍營;我的右臂掛彩,由韓國白馬師團的十字直升機、接載到芽莊市外韓軍駐地醫院醫治,因禍得福,變成殘廢傷兵得能提早退伍。

    回到家、母親燒香還神,我草草拜過菩薩神明;便匆匆趕去找藍男。熟悉的庭園,凋萎一地的殘菊,心底一緊,彷彿在戰地被呼嘯的子彈射入胸膛,原先的喜悅遁隱,取代的是恐懼和忐忑不安。敲門、才知道廠房已易新主人,藍男一家早已移民外國。

真是晴天霹靂,我頹然倚立門外,較之手臂中彈更為痛楚,體內血液沸騰、眼眶淚泉奔湧。苦澀悲悽充塞心房,凝視枯萎的菊花殘軀,呼喚着藍男、藍男

……………

    是夕,慈母步入寢室看我,無言的遞來信函,我掙扎着病軀起床、趕緊抽出信箋,是去年初藍男出國前親自攜至、留給我的一封短簡:

 

    「繁華:請原諒我等不到你回來,親命難違,不能因為我個人而累及父母,這個擇是我思量多月泣血而做的,你有多痛苦,我的痛苦必定比你更多更深也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