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 言

 

    認識上野林子完全是很偶然的。那天去參觀畫展,被幾幅鮮紅色彩的抽象畫所震撼;我在畫前徘徊,從不同的角度試著解讀。深深引起我好奇的還是畫布上的簽名,沒聽說有日本的畫家到澳洲來?我向畫廊的主人詢問,才知道她是曾經留學東京的香港移民。後來、我寫了一篇觀畫記,以我視覺神經步入那幾幅強烈感情波動的顏彩裡,探索畫家心靈隱密,我沒有發表,寄去畫廊轉給上野林子小姐。

         然後,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倒是有不少風流韻事的蜚言,把上野林子說成蕩婦;尤其她和那位年輕的藝術家在華埠出雙入對,更成了人們談話的焦點。我除了讚賞她的繪畫外,絕不置喙於這些極端無聊的是非。一位藝術家高貴的靈魂完全表現在作品裡,是世俗凡夫們不易了解的;我早已被那些令我迷惑的抽象畫面左右了我的思想,居然不時為一位素昧平生的才女辯論,好事之徒竟造謠我在單戀畫家了。

        無巧不成書,久已不再想起的朋友打來電話,約我茶聚,說是上野林子作東,為了當面向我致謝;強烈好奇心驅使我一口應允,我依約準時抵達華埠酒樓。

         我找到老黃那桌時,不必介紹也已知道眼前這位艷名四播的美人就是上野林子。她竟以非常隆重的口吻向我致謝,那張經過刻意化妝的容顏果然艷光逼人,特別是那對鳳眼,和她四目交投,我的三魂七魄彷彿已被攝去,以至整個午茶時刻我控制著不敢再望她。 

        她的聲音出乎意外的溫柔,音波如水,入耳舒舒服服:「李先生!我衷心感激您對我的愛護;您的畫論太抬舉我了。上野林子是我在日本用的姓名,您叫我阿虹好了。」

         阿虹,很中國的名字,怎敢唐突佳人呢?我的心忐忑不安的亂跳,已達不惑之年,竟如初戀者陷入情關時般不能自已,我為內心的波濤而深感慚愧,那餐午茶在我神思迷茫中愉快的結束。 

        阿虹的倩影如女神般高貴的根植我心底,平生從沒艷遇,那一次茶聚卻使我神魂顛倒了一段時光。我已子女成群,居然還是不堪一擊的去單戀阿虹,那班好事之徒對我造謠難道都是旁觀者清嗎?幸而,漣漪在心湖盪開後也就漸漸平息。

        我預期的風浪並沒有突襲成災,從老黃口中知道阿虹早已名花有主,而且有兩個十歲大小的兒女。看來歲月是特別寵愛她,怎麼看也難以相信她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   

        在社交場合相遇,她必熱情主動的與我招呼,也介紹她身邊的男士,包括她的丈夫、她的畫友和一些圍繞裙外的彩蝶浪蜂。我也介紹身旁的太太和兒女。

        社交圈依然流傳著她的浪漫故事,我卻把我的浪漫情懷深深埋葬。每次相遇後,那夜我必定輾轉難眠,觀音到我夢鄉,滿腦全是阿虹婀娜的千嬌百媚,為了少卻自尋煩惱,許多大型的社交場合我從此裹足,我不能控制自己唯有逃避。

        幾年來,我以為經已將阿虹遺忘,殊不知那完全是自欺的掩飾,是經不起任何考驗的。工作的轉變,將我的辦公室改在家中書房,太太去教書、兒女去學校後,每天孤獨的一人面對冷冰冰的電腦、傳真機和電話,生活枯燥無味。平淡日子裡靜極思動,又再涉足社交,才知有關阿虹的風流韻事竟沒有停息過?諸如那位藝術家離婚啦,那個有為的青年人因她而瘋癲了,她依舊在男人堆中周旋等等。我越聽越有氣,恨不得把這些流言一口全吞下,以還阿虹清白。

     應邀陪太太請往參加,慶祝華埠孫中山先生銅像落成典禮的雞尾酒會,我持著酒杯在會場應酬舊友新知們,太太已不知在那堆閨友群中傾談。在一個角落我終於發現了阿虹,她笑盈盈的拋下身旁的人,趨前和我招呼,熱情洋溢,那份高興和快樂毫無做作。像久別故人在他鄉重逢般的喜悅,在那雙靈秀的眼睛裡,我讀到了一份珍貴的友誼。第一次我坦然的和她四目交投,柔柔的纖手被我握住,竟忘卻放鬆,內心被壓抑的波濤剎那間澎湃湧動,強烈的想擁抱她、然後吻她,我語無倫次,她一直掛著微笑,甜甜的聲音飄過來:

         「我以為你失蹤了,又不敢問,你知道嗎?假如我打聽你,便會害慘你呢!」

        「我才不害怕,從來不理會外邊的閒言碎語和是非。」

        「還是男人的世界好。像我,幾乎被咒成蕩婦呢!君白,我相信你不會像那班無聊者,哈!直叫你的名字不會見怪吧?」

         心底頗舒服的,怎會怪呢?我放開她的手說 :「本來澳洲人都以名字稱呼,妳就叫我的名字,那才像是好朋友。」

        「是的,我一直都把你當成好朋友。

        我受寵若驚,假如現場無人,必定將她緊緊摟進懷裡吻個天翻地昏:「阿虹!我也是,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她接過名片輕聲說了聲謝謝,便被別的男士們簇擁走了。我在沸騰的人聲裡忽然覺得無限孤寂,仿似已被天地所棄者之淒涼。太太回到身旁,那份落莫卻揮之不去。  

      一夜輾轉,抱著太太時腦裡心中卻全都是阿虹的影子與聲音,我的魂魄已被俘虜。每天痴痴的等著電話,每次手機鈴聲響都讓我心房急跳,等瞧到手機螢幕顯示來電者姓名時又讓失望侵襲。工作分神,面對太太也會神馳太虛,有時答非所問,太太已生疑,卻問不出結果。那天她自作聰明的說:「君白,你的男性更年期已到了,最近怪怪的?要不要去看醫生?」

    「去妳的!我患上的是思春期不是更年期。」我半真半假的說。

    「人老心不老,七年之癢早過啦!看上那位妞兒,要我幫忙嗎?」

    「哼!到時妳不要一哭二鬧三上吊就好了。」

    「我才不會呢!相信你絕不是那類丈夫。」太太笑著走出去。  

    一陣愧意使我臉紅,我真想大喊大叫,告訴她:我已經是那類行將出軌的「一丈之夫」了。我如果把心事傾吐,這段美好的婚姻也就會出現裂痕,不講、裂痕依然存在,不過隱而沒顯現罷了。

    書房電話鈐聲響起,不抱任何希望的去接聽,話筒傳來甜甜的輕柔柔的聲音居然是阿虹,太過興奮的激動,我竟口齒不清的說:「是!是我啊……。」

    「沒事,試試你在嗎?那晚沒法多談,實在抱歉呢!」

    「那裡,我一直等妳的電話。」

    「有事嗎?可以隨時打手機找我。」

    「沒什麼事,打給妳怕妳不方便。」我恢復了鎮靜,心跳也正常了。

    「君白,我很敬重你,覺得你是一位好朋友。就因為這樣,所以我忍著不敢掛電話給你呢!」她的音色很悅耳,如果唱歌必定是出色的歌星。

    「阿虹!我不明白妳什麼意思?」  

    「我和那個男人交往,他都會倒楣。我絕對不願你步上後塵,想必你也早聽說了那些風言風語啦!難道不怕嗎?

    「我不怕!也不信,唉!阿虹,我很傻。不知何故這段日子時常想念妳。」積壓心底的思念終於不顧的流出。

    「君白、我也是。唉!那些話不提也罷。告訴你,那些中傷我的話我都不怕,我先生信任我,但求無愧於心,人家要怎麼造謠只好由它去。」她的談興很濃,毫無矯情,坦白率直大膽,一如她的油畫。

    「我先迷上妳的畫,後來知道妳不是日本人,相見後便迷上妳的人。」

    「哈哈!我心裡是很高興的,但是、君白,我們都不能越軌,我敬重你,知道你是正直的人,更加不會害你,我今天真後悔打這個電話。」語氣堅定認真,像一盤冰水從電話線那端淋過來,我心內那團火被潑濕了。

    「阿虹,我們做好朋友,好嗎?」

    「我們本是就是好朋友嘛!」

    電話掛斷前,我不只一次吻著話筒,心裡又興奮又失望,又安慰也徬徨。千言萬語卻三言兩語結束了,兩心相通、心心相印,但是這段情緣發展下去,就是兩家的悲劇。

    阿虹從此不再來電,我不死心,主動掛過去卻無人接聽。在社交場合還是會相逢,她依然冷艷如昔,穿插在蜂蝶群中飛舞,行過來和我招呼「李先生,好嗎?太太呢?」

    她不再叫我君白了。凝視她,我咬著唇,千萬種柔情都湧上心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我終於知道那些謠言都是假的。

    上野林子送的自畫像,掛在我書房壁上,望著畫,心靈一片寧靜。

 

          二零二一年七月廿日仲冬於墨爾本封城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