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話 2021.9.8初春於墨爾本封城戒嚴期

 

打開百葉窗,陰雨後的光線像掛上深色太陽鏡的眼睛,映照出林彩虹的臉龐,對鏡時竟看不清兩道淺眉。她按鈕開了檯燈,一張憔悴蒼白的五官不留情的在鏡中出現,先把凌亂的頭髮梳理好,她用雙手食指在眉角處輕揉;這個習慣是自那幾條惱人的魚尾紋、忽然冒出來後就養成了,希望藉著指壓可以使她青春常駐。

踏入四十大關後,她每早花費更多心思在外貌的護理上,每次聽到別人說,她看起來像足了巧英的姐姐;不免使她心花怒放。巧英已經十九歲了,在墨爾本大學讀會計,從來不塗指抹粉塗脂抹粉,青春便是本錢。做媽媽的有時難免會偷偷妒嫉女兒、能擁有那張秀麗的容顏;雖不時有恭維的話令她飄飄然,但彩虹也不敢大意。

    像今早這張本來面目,連自己都厭惡,別人如何能接納呢?難怪忠恕每次興高采烈的擁吻她後,倏然便轉過頭去,莫不是就為了這張沒敷脂粉的輪廓令他生厭?唉!今天想這些不是也太遲了嗎?

            彩虹把脂粉均勻塗抹好,再用眉筆加深了雙眉,睫毛也加上幾筆,又將棗紅的胭脂塗上嘴唇,色彩鮮艷的容貌在鏡中顯現了。她滿意的拉開衣櫃,把黑白相間的套裝取出,一身曲線還算玲瓏,尤其那對飽滿的乳房、更使她引以為榮。比起忠恕那班朋友的太太們,和誰比較林彩虹都絕不遜色。哼!李忠恕,今生今世我都要讓你後悔。

            這句話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那天無緣無故的吵起來,她輕咬上唇,狠狠的在齒縫中吐出。結婚二十年,丈夫說變就變了,哭過吵過鬧過、越搞越僵。

            「妳蠻不講理,我是不會後悔的,臭美。」李忠恕眼中,這位向來溫柔的太太彷彿中了邪,野蠻潑辣,完全變了一個人。半年來、家成了名符其實的地獄,他工作上的壓力已經夠大,每日對著冷冰冰的電腦,數目字一串串,加減乘除,

在公司幾乎很少開口。往昔、希望早點下班,回到溫馨的家,和巧英說說笑笑、讓彩虹輕輕擁吻。然後聽她東家長西家短的滔滔不絕,才去洗澡,再共進晚餐。 同看電視、一家三口樂融融的生活,人生如此美滿,夫復何求呢?也不知什麼陰差陽錯?這些日子,彩虹再也不能吸引他了,擁抱她時的那份熱會無緣無故冷却。代之而來的是一份恐懼及厭惡情結,任她挑逗,他竟心如止水,身體死蛇一般的軟弱無力。

            虎狼之年的彩虹,需索竟功敗垂成,向來自持,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這些因素都化作怒火,加上忠恕時時遲歸,週末又找藉口獨自外出,脾氣也變得暴躁,對巧英也到了愛理不理的程度。呆在家時難得開口,往往神不守舍,香煙抽起來一枝接一枝,才四十幾歲人,從佝僂的背影望,彷彿是老頭子,彩虹吵架時也口不留情:

            「瞎了眼的女人才會看上你。」

            「妳承認自己瞎眼啦?」他叨著煙、悠閒的吞吐。

            「是你現在那個瞎女人。」她提高聲浪發洩。

            「我告訴過妳,沒有女人和我在一起,我講真話,妳不信我也沒話可說。」

            一個已經變心的男人,還會講真話?騙鬼啊!彩虹絕不上當。吵吵鬧鬧持續下去,裂痕加深,丈夫漸漸早出晚歸;變本加厲的竟一去四、五天,彩虹忍無可忍,哭夠了主動找律師,沒想到二十年的婚姻會落到對簿公堂。她一直擔心上法庭那天無力支撐,怕會暈倒,呈文後就被矛盾的心折磨著;只要忠恕肯回心轉意,回家求她、一切都還來得及。恍恍惚惚的期待,卻等來了律師的信函,接信那天,猶如一顆子彈從信中射出,把二十年的恩愛射死了。澳洲家庭法院對申請離婚案件的處理,因該案沒涉及財產與子女的紛爭,雙方皆已簽字同意仳離,免開庭宣判離異生效,法院判決證書不日將寄出。彩虹手腳冰冷的捧著信,足足躺在床上兩天,害得巧英不敢上學,日夜在身邊陪伴著她。

            巧英受西方教育,雖然如此、對於父母的婚變也著實難過了好久。這半年來在充滿火藥味的家裡,她成了夾心人,等媽媽把找律師辦離婚的事徵詢她的意見時,她沒有反對。看到媽媽那份傷心欲絕的神色時,她始知道自己錯估了母親,外表堅強而內心恰恰相反。

            「媽咪,妳見過那個女人嗎?」巧英從雙親爭吵中,知道事情出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她一直沒敢問,直到如今父母離婚已成事實,才找到機會想弄清楚。

            「沒有,我跟蹤他很多次都沒看見過。」

            「那麼,您怎能肯定呢?說不定爸爸講真話呵!」

            「胡說,事到如今妳還偏向他?變心的男人口裡還會有真話嗎?」彩虹心裡始終很不甘心,對手是何方妖精仍不知道,本屬於她的好丈夫便被搶走了?這個

打擊比離婚還令她難受,經女兒一問,她下大決心非將那隻狐狸精找出來不可。她不能就此輸得不明不白,至於找到那妖精以後,她要採取什麼行動?自己倒一點也沒有想起。劇集中一些爭風吃醋的鏡頭浮現腦際,難道要和她大打出手嗎?自己已成為棄婦,離婚證書上不是寫明此後男婚女嫁各有自由嗎?彩虹摔摔頭、終於將抓在手上的套裝穿好,扣好腰帶穿上高跟鞋、拿起皮袋,在鏡前左右旋轉,映照著婀娜多姿的貴婦相,怎樣看都不該是福薄之人。

            「媽咪芬姨來了,妳好了嗎?」巧英口中嚷著,伸手推開房門。

            林彩虹展開一個微笑,擰著手皮包,巧英不忘對母親加上句:「啊!媽咪!您真漂亮。」

            「謝謝、妳也很美麗呢!」彩虹心裡甜甜的,母女確實像是姐妹花,她努力的維持這份形象,所以很少擺起母親的架子。出到廳堂,好友朱小芬已坐在客廳沙發上,也不站起身,銀玲似的聲音迎面掩至。

            「彩虹、妳真美喲,我見了都心動呢!那隻狐狸精包管比不上妳。」

            「啐!誰要和她比?妳也越來越風騷啦!」

            「喂!我帶了照相機,萬一動手還可以當武器用。」朱小芬揚揚手上的相機,人也站起來,她是彩虹的閨中好友,年近三十、仍然雲英未嫁。此次彩虹婚變,多虧了她的慰藉。她生就一對鳳眼,耳垂厚實,嗓門特大,往往人未至已先聞其聲,李忠恕就被她數落到不敢還嘴。

每週父女相會一次,巧英的多方糾纏,忠恕終於把住址告訴了女兒,他也存心試試這個孝順的女兒、會不會真正中立?殊不知母女間的感情、總是比父女來得深厚,巧英立即將地址透露,硬是約了朱小芬,要按址前往探個究竟。巧英不敢但又怕媽媽吃虧,唯有硬起頭皮去面對;還未出門,心裡已緊張到彷彿上次觀看希區考克影片嚇人畫面一樣,忐忑不安的加速跳動。

            出門前彩虹又猶豫了,她輕聲的問小芬:「喂!見到後該怎麼辦?」

            「哈!對狐狸精還用客氣,搶人丈夫的賤人把她罵餐飽出氣,她敢還嘴我就動手替妳教訓這害人精。」朱小芬又再揚起相機作狀,然後哈哈大笑,一手拖了彩虹、興沖沖的往外走。

            小芬駕車、巧英在後座,彩虹坐前邊,快來臨的事情忽然又令她六神無主,徬徨裡忍不住又問好友:「小芬、還是由巧英先進去,如果她爸爸不在,我們才進屋,你說好不好?」

            「由妳決定,我什麼都不怕,哼!看看姓李的敢對我怎麼樣?」小芬加快了車速,駛入超級公路後不到十分鐘、就到了墨爾本城近郊的力士門市(Richmond),照著導航器地圖指示的方向左轉右彎後就到了。

            巧英先下車、她精明的先瞄一眼車庫,她爸爸那部淺藍色的「奔馳」轎車不在。擔心了整個早上,此時才令她精神一振,三步當兩步的快速進入圍牆、即伸手按門鈴。門還沒打開、她又蹦跳的往回走,向著汽車內的媽媽和芬姨招手。

            小芬抓了相機、興奮的幫彩虹打開車門,用挑戰者似的神色行進去,彩虹落在最後、心裡狂跳;一剎那後憤恨之情已燃燒,她加速腳步趕上去。恰恰到門檻時,大門往內開了。出乎三人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是一位彬彬有禮的洋男士,他微笑的望著門前三位女士,輕聲問她們要找誰?聲音很溫柔,巧英用英語回話:是來找李忠恕。

            「喲!他去上班了,妳們是……?

            「是他的朋友、很熟的好朋友,他不在、我們可不可以進去喝一杯水呢?」小芬搶著說。

            洋人退了一步,手向內指引她們到了客廳,微笑的說:「我叫大偉,歡迎妳們光臨,妳們是路易士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他伸出右手熱情的和她們互握。彩虹神思恍惚,在握手裡感到一陣溫熱從手心傳來,對方的手掌竟軟綿綿的,她臉上一紅趕快縮回手。仰臉凝視才發現,眼前洋人耳垂竟掛著一對18K金的耳環,在頭髮後搖晃。

            小芬藉口去洗手間,然後自個兒摸進睡房,匆匆掃瞄一眼,寢室內的洗手間凌亂的放了一堆衣服;她不客氣的隨手翻弄,竟找不到任何女人用品?回到大廳後她用粵語對彩虹說:「喂!我地入錯屋,冇女人住,睡房有張雙人床,衣櫃通通係麻甩佬既野。」

            大偉推推鼻樑上的眼鏡,好奇的瞧著三位不速之客。掛著笑容的臉,微露一口潔白的牙齒,眼色淺藍、溫柔的眼睛望着來客;彷彿是一張網,要將一切進入視線的人與物全網住。

            「對不起、請問路易士是一個人住這裡?或者是和他的太太?」小芬打破沉默,路易士是李忠恕的英文名字,彩虹聽了心裡一酸,差點又要掉下淚了。

            「他半年前離婚啦!妳們不知道嗎?只有我和他同居,他再也不要結婚;我也討厭婚姻的約束,同居不是很好嗎?我們很快樂呢。」大偉的聲音依然輕柔似水,聽進彩虹耳中卻如轟雷,她咬著口唇、狠狠的咬著,想用這點疼痛去證明這不是夢境。

            眼前這位陰陽怪氣的洋人,他、他、他一定是瘋了?不可能、不可能啊,她想大叫大喊;可是,在喉嚨的聲音卻半句也發不出來,手腳抖顫。此時、大偉在電視機旁將一張相片遞過來,是他和路易士的合照,彩色相上李忠恕的右手摟著大偉,大偉的左手也緊緊地擁著忠恕的腰。彩虹天旋地轉,很想找個地方大吐一場,全身乏力、也不知道後來是如何逃離那鬼地方?在車廂內她任由眼淚流滿一臉,小芬踏著油門,生氣的說:「麻甩佬講真話,真係冇女人,豈有此理。」

            「我情願他講假話,天啊!狐狸精竟然是一個男人?」彩虹哇的一聲哭出來,巧英從背後將紙巾遞上給母親,她接過後、斷斷續續的呢喃著:「我情願他講假話………。」

           

                2021.9.18寄自墨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