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者  2021.10.2 仲春於無相齋

 

墨爾本城的九月,天空陰陰沉沉,初春時節,走在瑟瑟寒風裡,從火車站月台返家的路上,錢琪低著頭,整段路寂寂寞寞。偶而一輛汽車馳過外,再也看不到人影。他把雙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裡,羊毛圍巾繞頸打個活結垂下,剛步出火車,一身暖暖地,越近家門,冷的感覺卻漸漸從心底湧現。五、六度的氣溫,在那一身裝束裡,照說沒理由會從心中有份顫抖的寒流,他迫著自己跑步,終於在昏暗的夕暉中打開大門,衝進黝黯死靜的那座平房。

他彷彿走進了金庸小說中、小龍女獨居的古墓裡,孩子們都不在。本來,廚房的火光和飯香,總會使一身的疲倦消失,但是現在廚房連半點火花也沒閃爍,一屋子清冷,什麼聲音都沒有。錢琪扭開客廳的大吊燈,讓一陣忽然的光明迎面照下,再按了電視機的遙控,報告新聞的廣播把寂靜的空氣擊破。他將圍巾除,跌坐進厚厚的皮沙發,眼睛掃瞄著螢光幕,原來當天是九月十八日,多個華社團體在駐日本領館外高舉中英文的抗議布條與橫額,和無數團體名稱的木牌。啊!九一八至今已經過去好多年,國仇家恨在那些隊伍移動中一起湧上來。

小茶几上凌亂的放了幾封信,大概是兒子上學前開了信箱,其中有兩封是外國的來信,一封貼了本地郵票,另一封沒貼郵票。他好寄的打開那封沒貼郵票的,是他太太婉君的手跡。還沒讀信,錢琪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一股怨氣莫名的升起,他狠狠地把還沒看完的信揉成一團,丟在地毯上。此時,那天舉手要打婉君一巴掌的那陣快意又湧上來。他冷笑一聲、再打開那封不知是誰寫的陌生信件,信抽出來,居然是粉紅色信箋,這時,錢琪被作弄得有點生氣的拿起這封橫寫的信細讀:

 

錢先生:你一定無法猜到我是誰?因為我們只有一面之緣。記得去年底在寶康書局左邊的靈星門廣場,僑社在紀念孫中山先生冥誕的儀式嗎?你恰恰是站在我的身旁,後來我們交換了一些意見,你給我名片時,還說歡迎和你多聯絡。在那次相遇後,我覺得我們一見如故,本來早就想和你聯繫,但因為功課太多忙到分心乏術,故到今天才提筆給你寫信。  

那天、你給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為你對我這個陌生人,聊起政見時,毫無保留的侃侃而談,竟將自己立場堅定不移的陳述出來,我也因為不滿原居地的腐敗政治、才不遠千里迢迢拋家棄國來到墨爾本,這種辛酸真不足為外人道,如果記得我這個朋友,請你回函。祝快樂!

黃妮妮  上 」

 

錢琪放下信,腦裡思索了好一回,朦朧中怎樣也無法勾劃出那張五官;一位浪漫的女孩子,主動出擊,也不先查查錢琪的家庭狀況?他搖搖頭、一眼瞄到剛才被他揉成一團的那封信,就在眼前不遠處。此刻、錢琪的心情因為讀了那封粉紅色信件後,而有了些微的轉變。他離開沙發,拾起那團紙,雙手掰開那縐紙後,讀到的是:

 

「錢琪夫君:

    我流著眼淚伏案勉強給你寫這封信,我們二十年的婚姻絕沒想到會破碎。你忍心迫我這樣做,我已經給你很多次機會,但是、你始終堅持你的生活方式,事業重於婚姻,這無疑是對我的輕視。更難使我容忍的是你的婚外情,假如沒有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輕言放棄我們已經二十年的幸福家庭,尤其在外人眼中,我們是一對恩愛夫妻。

    我將女兒和老么一起帶走,老三已經長大了,留給你。我已預約了律師,一切已成定局。祝福你和她!(雖然我還不知她是誰?但我相信自己的感覺,如果沒有第三者,你是不會堅持和我鬥氣的)      

婉君       

 

他輕輕的放下信,要來的終於來了,逃也逃不了,避也避不掉,一場災劫竟莫名其妙的降臨到他身上。幾個月來、婉君變成了潑婦醋娘子,家成了戰場,兩個人熱戰時,碗碟、筷子、玻璃杯、酒瓶等統統變成武器;冷戰時、兩人怒目而視,或者與對方視而不見。然後在一次雙方都失控的大吵大鬧裡,錢琪動了手,婉君氣沖沖的把枕頭和衣服搬到女兒的房間,二十年夫妻的首次分居上演了。事後、婉君到處哭訴,許多朋友在愕然中匆匆趕來,大家均苦口婆心的搬出以和為貴的大道理,為這對恩愛夫妻勸和。錢琪在每一位出現的友好面前苦笑,他決心不作任何解釋。

      每一次爭執後,錢琪在氣消了的翌日,往往先開口低聲下氣的認錯;因為那份老夫老妻的情依然存在,但彼此之間的磨擦並沒有減少。錢琪下班後只要稍微遲回家十餘分鐘至半小時,婉君的那份醋勁便直線上升,沖昏了頭腦,兩人小心翼翼維持著的那份和諧,又被新風暴擊碎了。

      整個事件是出在公司總經理新聘的女秘書身上。這位洋女郎麗莎不但年輕貌美,還熱情洋溢,不管是那個男士她都滿口「達令」的叫到對方甜到心底。錢琪是主任級的主管人物,雖年過四十,但外表依然俊逸,尤其在麗莎眼中,根本無法分辨出東方人的年齡。錢琪每次下班回家後,都把這麼一位尤物的妙事,原原本本向太太說起;沒想到婉君正逢更年期,口裡雖唯唯諾諾,心底竟被一股無以名狀的醋意佔據,錢琪對太太的心理變化,居然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風暴已經凝聚,要阻擋也力不從心了。那天總經理的生日晚會,兩夫婦盛裝笑著去參加,在舞池上共跳查查時;不意洋妞麗莎大方的從中插進來,向婉君說一聲對不起,便硬把錢琪的手一拉,相擁而舞。等音樂停頓後、回到餐席,錢琪才發現太太已經先離開了。他心理嘀咕著掛電話回家,結果沒人接?證明婉君不是回到家裡,再打她的手機,竟然是關機。

他無心再逗留,忐忑不安的藉故先告辭,駕車到幾位老友家中串門尋找,直到深夜才回家。在家中客廳水晶吊燈的光芒中,發現婉君獨個兒依然盛裝呆坐著,有理說不清的爭吵從此拉開了序幕。

      兩人吵吵停停,爭吵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就在兩星期前、婉君終於把條件講出,她流著淚說:

      「家庭和事業,你自己選一樣吧!」

      「不要逼我,求求妳。」

      「我不是逼你,只是要你抉擇。」

      「兩者間完全沒有衝突,為什麼妳要無理取鬧?」

      「你已經越來越少回家,把全部時間都放在工作上,這樣就有更多機會在外拈花惹草搞三搞四。我早成了錢家的花瓶,我再也不能忍受這麼一種有名無實的婚姻生活。你自己決定吧。」

      「我為什麼不能兩樣都要?為什麼妳要逼著我選擇?」錢琪的怒火又燃燒了。

      婉君提高聲浪,擺著勝利者的姿態挑戰的吼著:「只能一樣!要家庭你就辭職另找別家公司。要和那個鬼妹胡混,你就走吧!」

      「我沒有鬼混胡混,妳不要逼我,我是不會放棄我的工作,隨妳怎樣都可以。」

      「那麼,我們只好離婚了。」

      「隨便!」錢琪生氣的大吼:「這次我絕不會再求妳了。」

      當天晚上、婉君把衣服和枕頭統統搬到女兒的房間裡,先來個分居的示威;錢琪不勝其煩,也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二十年的夫妻關係,至此竟到了恩盡義絕的情況,家忽然變成墳墓的感覺一再湧現。每當錢琪下班後,一想到要回去那個冰冷冷有如古墓似的家,心裡就有股比冷冬更冷的寒意襲來。此時、他真正明白了「哀莫大於心死」的意思。漸漸地、兩人反目成仇的那種氣氛,連子女也感到害怕;直到今天、婉君真的付諸行動,將女兒和老么也一起帶走,唉!錢琪忽然覺得手腳冰冷,搓揉著雙掌,呵著氣、那份冷從四方八面襲來。他扭開了暖爐,賭氣的拿起那封陌生女郎的信箋,他掛了一個電話去,甜甜蜜蜜的聲音,一份迷人的誘惑,彷彿通過電話線傳來。

      錢琪恐怕自己會改變心意,主動提出立即趕去相會的要求;電話那一頭在意外中倒也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同意了他的要求。

      晚餐也沒吃,錢琪便匆匆走出家門,好像逃出了古墓似的,他完全記不起要見面的女郎是怎樣個外貌?反正、這些對他都已不重要了。

      他要追尋的是一位真正存在的第三者。

    畢竟、第三者終於將出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