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 婚 2021.11.8季春於無相齋

 

    請帖派發後,林堅本來輕輕鬆鬆的心情竟變得非常緊張。這些年來也不知道收受了幾百張紅帖,終於也輪到了自己宴客;事先絕對沒想到要那麼隆重的熱鬧一番,那天太太雪兒不經意的提起:

    「真沒想到我們兩人會守在一起長達廿五年了。」她面對衣櫃的四塊大鏡脫下晨袍,潔白肌膚照映出依然婀娜的身材,林堅瞄一眼,跳下床伸出雙手把她緊緊摟抱:

    「沒想到的是妳還是那麼美麗動人,從來沒仔細的看看妳,家裡有寶老當是草。」

「老沒正經,去你的!」雪兒一手推開丈夫,慌慌張張的抓起晨袍再披上說: 

「我當然是草啦!不然你怎麼會在外邊

愛了一個又一個?」

    「以後再也不會了,都老夫老妻啦!廿五年的婚姻是銀婚,為了表示對妳以後的忠誠,我們要好好慶祝一番。」

    「信你才怪呢!」雪兒淺淺的冷笑,又迅速回復了冷若冰霜的表情。

    林堅耐心的表現了前所未有的誠意說:「不管怎樣,外人都說我們是好夫妻;銀婚慶典就大宴親朋,我以後也洗心革面,真正做一位好丈夫。」  

    就是如此的對白促成了這次的盛會,間接也是對自己名望的考驗,到澳洲十餘年,長袖善舞再加上左右逢源,今天的林堅早非吳下阿蒙。手上有了花不完的錢,也就有許多各色千嬌百媚的妞兒,在他身旁繚繞翩飛。最令人不解的是雪兒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在正式交際場合,夫妻倆出雙入對,情意濃濃,在僑社裡傳為佳話。

    林堅看來是下定決心回頭是岸,自從準備大事慶祝銀婚之喜,他幾乎謝絕了交遊;連許多出現的電話裡的女人聲音也絕無僅有,人留在家裡時間也相對的增加。這段日子,反倒是雪兒經常早出晚歸,夫妻偶然見面,雪兒仍然一如往昔,愁眉深鎖,完全無視於丈夫的改變。

    他們唯一的獨子曉風今年已經十八歲,從小已習慣於父母間的冷戰。對於這位難得留在家的爸爸,少接觸而促成父子間不能投入,林堅近來終於主動的去親近這個兒子。從閒聊到關心他的功課,而更進一步的和兒子對奕象棋,父子間本存著一份血緣天性,一加調和也就融洽了。

    「爸爸,我真的好高興啊!」曉風輸了棋,仰首凝望外表依然頗年青的父親說。

    「什麼事那麼高興?」林堅笑著問。

    「您變了,和以前不同,只是媽咪還是一樣。」

    「別擔心,你媽咪也會慢慢改變。」林堅口裡這樣安慰兒子,心內卻也有點忐忑不安。雪兒不但全沒有變的跡象,這些日子神不守舍,又似乎心事重重。對於銀婚慶典的冷漠態度,使他熾熱的興致再也沒先前濃烈。

    禮物和賀卡賀電及祝福的電子郵件紛紛接到,林堅躊躇滿志的親手將每一份賀禮擺設在大客廳。當拿起一束精緻鮮艷的玫瑰花環時,一不小心手指被刺戳到,血絲泌出;而卡片上的署名周子春猶如尖刃。這個不可能出現的名字,這個本已經死去廿多年的人,如今將名字化成三把尖刃直刺進他的眼瞳和心臟。他忘了手指刺痛之感,恍恍惚惚在一陣暈眩中跌坐在沙發上,周子春?周子春英姿雄偉的形象又浮現……

    南越著名的度假觀光區,距離首都西貢(現名胡志明市)三百公里的大叻山城郊外新村,三面環山風景幽美。盆地平原上居住著幾百戶務農的華裔,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村裡建立了一所教會小學,一百多名學童每天都到校內讀書。三位年青的教師都是從西貢聘來,其中一對夫婦便是林堅和雪兒。另一位單身漢,國字臉龐有兩道濃黑的眉毛,彬彬有禮的淺笑拉開了黑眉毛所呈露的威嚴相。端正的五官配合略矮的身材,是充滿了一股男子漢的氣慨。膚色蒼白的原因是為了長年逃避軍事義務、少見陽光而促成的,會讓人想起武俠小說中常常形容的白臉書生,是很貼切的聯想,此君便是周子春。

年青人一見如故,三人的友誼隨著時間而增長,大家除了教書外,其他日常生活幾乎是形影不離。一起上市場,一齊做飯燒菜或洗衣服,快樂的日子,猶如整個世外桃源的新村就是為他們而存在似的。雪兒喜歡唱歌,沒想到周子春的嗓音也是好捧。於是、課餘時,校內到處繚繞著悅耳的歌聲,有時是獨唱、有時合唱,偶然也會聞到對唱。

林堅插不上口時,他獨個兒看書,一切都是那麼風平浪靜;生活如詩似畫,日子飛逝,半年後學期結束,不久再開學時,周子春忽然對林堅說:

「阿堅、我決定搬到從義市去住,已經和當地的學校講好了。」

「為什麼?」林堅一臉迷茫和意外。

「這裡學生人數不多,有你們夫妻就夠了,我很想換換環境。」

「我們兩人怕應付不來,還是別去吧!」林堅誠心的想把好友挽留。

「我相信你們可以應付,我放假時會經常回來探望你們,你到市集採購時也可以來探望我啊!」

說走就走,留下一堆疑惑給林堅。那晚、他悶悶不樂的問太太:

「雪兒,妳有沒有得罪子春?」

「沒有,他早上還照樣唱歌。」雪兒回答著丈夫,心中卻明明白白知道子春

離開的真正原因。這段日子相處,由於彼此的歌聲對唱,歌詞中的你濃我濃令兩人竟然情愫暗生,雙雙陷進了痛苦的深淵。兩人明知這樣是不對,也明知是對不起林堅,卻無論如何不能自拔。這一切全瞞著林堅,最後周子春決心離開新村,想抽慧劍,想埋葬這一段不該發生的「愛情」。

日子又恢復了往昔的平靜,安謐中卻有道暗流在起伏。林堅從來沒有懷疑過朋友和他深愛的妻子,他因此也沒有留意到一些異常的事。自從周子春走後,每次他去市集,總沒有遇到子春。因為,恰巧的事是子春總會到新村,他不去市區時,雪兒卻每週一兩次的往外去。

幾個月後,周子春與雪兒的秘密戀情早已傳遍小鎮,唯有林堅一個人還蒙在鼓裡。人世間,真正是沒有永遠的秘密。星期天一早,林堅到市集買菜,順道繞去找子春,子春竟然又出門了。包租婆是一位瞎了雙眼的人,她聽出是林堅,忍不住的說:

「林先生,你要找周先生的話立即回新村,他一定已到了新村。」

「冬嬸,妳怎麼會知道?」

「唉!全市都知道,再說別人以為我瞎了,你太太每次來我都知道呢!」

「我太太?」林堅不能置信的加重語氣問。

「是啊!林太太是經常來找周先生,他們也一起出去;做老師的人也沒有道德廉恥,你還不信?趕快回新村就明白了。」

林堅將信將疑,走到街上也不買菜了,趕上一班三輪小客車,到新村路口後下車再踏上泥濘土路,行了半小時終於到達校門外。推開輕掩的木柵,一陣男女合唱情歌飄入耳中。怒火烘烘的從四面八方朝林堅燒來,他一身滾熱,快步走進後園,映現的是周子春和他的太太雪兒、兩人手牽手依偎在牆邊。他怒不可遏的衝前向雪兒狠狠的刮了她一個耳光。

合唱的兩人臉如死灰,手足無措的面對眼前完全失去理智的人。剎那間,空氣凝結,雪兒久久才哇的哭喊出聲。周子春一言不發的取出手巾,當著林堅的面柔情萬縷的為雪兒拭擦眼淚。這個動作又激起了林堅的狂怒,他匆匆奔跑進睡房,出來時手上高舉一枝美式卡賓長槍,(戰爭期間農村成立民防自衛組織,家家戶戶均配備武器以抗越共。)槍口對準周子春,雙眼瞪視、手指扣著拔機。

「堅哥,我對不起你,要殺就殺我吧!」雪兒沒想到一向溫文的丈夫,發怒時竟會像一頭凶狠的猛獸,她給這幕突變嚇得臉無血色,人卻直直的擋在周子春身前。

「不關她的事,你開槍吧!」周子春原已白色的臉孔看來更加蒼白了,他掛著一份淒然的淺笑,輕輕推開雪兒,眼睛痴痴的望著她,完全無視於死神已降臨。

「雪兒,妳過來,妳過來我就不開槍。」林堅的心在痛苦的抽搐,一個是深愛的太太,一個是好友,這兩個人卻毫不念情,沒有憐惜他會受到的是何種悽愴無告的傷害?雪兒搖搖頭,她沒有勇氣舉步,人像被釘死在地上般,只是流著淚搖著頭,周子春再拿起手巾伸向雪兒的臉頰。 

怒火驟然熾熱的上升,林堅終於扣上拔機。

「彭!」的槍聲淒厲響起,周子春倒下去,雪兒伏在他的身上號啕大哭。林堅上前憤怒的拉起雪兒,拖拖拉拉、吵吵鬧鬧。回到西貢後林堅改變了要和她離婚的主意,他在創傷後雖然親手殺了情敵,但深埋在心底的仇恨卻沒法消弭。他決心對雪兒報復,這麼多年來,他身邊的女人一個又一個;雪兒為了當年的不當行為而內疚,她一生就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周子春果然沒有死,奇蹟的在二十多年後,竟然現身墨爾本;一個偶然的日子,在墨爾本東區購物中心,他意外的發現了雪兒。令雪兒特別感動的是周子春仍然獨身未婚,雪兒死去的心竟又一次蕩起漣漪,每天早出晚歸,又一次陷進深淵裡掙扎。

林堅以為雪兒完全不知,他匆匆將花環和卡片扔進垃圾桶裡,一顆心卻無論如何也靜不下。

座落在雅拉河邊的畔溪酒樓,賓客如雲,林堅伉儷的銀婚盛宴如期舉行。在悠揚悅耳的鋼琴演奏下,林堅牽著雪兒接受來賓的祝福,曉風更是興高采烈的陪著父母沿席去敬酒。

「雪兒!我敬妳一杯!」一位蓄著山羊鬍鬚的中年客人手持香檳對女主人說。雪兒含笑的和他對飲,林堅瞄一眼,腦裡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這位客人是誰?走過幾步後,林堅忍不住悄悄問太太:

「那位客人是誰?」

「周子春。」

噹啷一聲!林堅失手把香檳杯跌碎了;頓時引來許多眼光對他注視,他木然的再望向那位山羊鬍鬚的客人,沒想到周子春惡作劇的向他舉杯,林堅的心狂速跳動,他拉過太太悄聲再問:

「妳怎知他是周子春?」

「我們已經見過面,你多看幾眼便會認出是他?」

「奇怪?為什麼當年他會不死?」

雪兒沒答,平靜的又去和客人們聊天,林堅忐忑著,焦急的盼望宴會早點結束。人越急,時間似乎過得越慢,後幾道端上桌的菜他已食不知味。終於在切過蛋糕後一片祝福聲裡,賓客始魚貫離開,林堅額上泌著汗珠,神魂遊離似的慌張著,最後一位客人終於來到他面前說:

「我沒死去,你一定很失望?這廿多年來,我到處找你,不!應該說是找雪兒。老天爺真會開玩笑,我今晚竟會是你銀婚酒會的客人?哈!哈哈……」

「你!你想怎樣?」  

「本來想殺死你,為雪兒這廿餘年來所受的苦難報仇。可是,這樣又怎能補償雪兒的痛苦。你殺我,我欠你的已經還清啦!」周子春一邊說一邊行到門口處才停下來,再開口:「雪兒所受的報復已經太多了,你收手吧!林堅。」

「什麼意思?」林堅一手推開兒子曉風,人擋在曉風身前,他怕唯一的骨肉會受到傷害。

「我要帶雪兒走。」

雪兒一句話也沒出聲,咬著下唇,舉步向前行去。

「雪兒,回來。我求求妳。」林堅搖搖欲墜無力的呼叫著太太。

周子春展現一個淺淺的笑容,熱切而歡樂的瞧著婀娜的雪兒。

「媽咪,媽咪,你回來啊!」曉風衝出去,想抓住母親,林堅一把拉緊兒子。

「雪兒,快來,我們走吧!」周子春的聲音失去先前的平靜。

雪兒的眼淚又沿著臉頰流下來,一隻腳跨前一步就到了門外,門外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在等她。門內是兒子和一個冷酷的丈夫,一個從今天起洗心革面會對她好的人。她的淚流著,瞧瞧丈夫和兒子,又望望門外等待她廿餘年的男人。她不要選擇,她怕這個選擇。可是,命運卻開她的大玩笑,在外人祝福聲裡,在銀婚盛典的日子,她竟要面對如此困難的抉擇。她的腳舉起又放下,人如木雞般的站在門正中,地球似乎停止了旋轉,六隻眼睛熱切的期待,她的腳舉起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