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初春的陽光偶然露個笑臉,就又匆匆躲進深厚的雲層裡;茫茫雪花漫天遍野的、像那一個頑皮蛋,在天庭上將棉絮從缺口傾倒下來。隨著刺骨的冷風飄飛,然後無聲地將風景塗成一片純白。

巴黎市郊艾菲爾鐵塔寂寂寞寞的顧影自憐,塞納河畔的遊客們,多數留在開了暖氣的旅行巴士內,把眼睛睜大貼緊玻璃窗,往外攝取冬眠未醒的花都印象。

丁冬住在環都公路外一座十八層的公寓內,他打開百葉窗、在棉絮繽紛一絲光線裡,展讀老三丁春從德國寄來的信。跳躍在他瞳孔裡的潦草字跡,燃燒著一股仇恨之火,使丁冬的手掌和額角泌滿了汗水。

    「大哥、我恨父親,他不是一位好父親,他完全站在老二的立場來對我和迫我;老二丁秋這隻狗雜種,惡事做盡,喪失天良,強佔家產外,還陰謀將我迫上死路。

    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決心親手殺死這隻無恥的狗雜種,我知道你很重兄弟情,我向來聽你;他在你面前講一套做一套。你一再上當,你可以放過他,我不可以;這次、我再也不聽你了,在賭場外湖畔,後天就是他的死期。我通知你,你一定要來收屍。   三弟  丁春 於漢堡市」

    丁冬拭去臉頰上的汗水、失去平常的鎮靜,他匆匆撥電話、手顫抖著以至電話撥來撥去總是弄錯號碼。當電話打通後老二和老三都無人接聽?他不甘心的試了又試,心裡開始讓恐慌的情緒吞噬。

    丁春一定是瘋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而那封燃燒仇恨的信卻又真真實實的放在桌上。瞄上一眼幾乎可以望到丁春咬牙切齒的從信箋中走出來,一步一步的追殺著丁秋。丁冬大叫一聲、摔下電話,抓起信揉成一團扔進檯底;幻影消失後,他留下一張紙條給太太,立刻跑下公寓,跳進汽車。在零下十二度的冷寒裡,用一百三十公里的高速(?)馳入風雪飄揚的公路上,朝著德國的方向奔馳。

    眼簾晃來晃去的時而是丁春狂呼喊叫,時而是丁秋染滿血跡的身體在雪地上哀號。公路上的積雪好厚,車速慢下來。腦裡出現的竟然是西貢河畔,三兄弟談笑風生的座在帆布椅上喝啤酒;然後結伴前往麗池大戲院排隊購入場券。

 去守德 (Th-Đức)游泳,到那條市吃榴槤,前往頭頓城海浴,在堤岸亞東大酒樓與朋友們鬥酒。丁家三昆仲手足情深,親朋戚友誰人不知曉呢?

    丁冬的面浮現一絲笑意,思潮飄飛萬千里外,越過千山萬水,越過時間距離,長留記憶的竟是美如詩畫的片段。汽車進入了比利時,兩百公里後將到德國,丁冬的心一緊。寬闊的高速公路上積雪已被堆在兩邊,路面太滑車速不能加快。車外飄雪已停降,腦裡美麗的詩畫也已消失。

    汽車在奧登堡市(Oldenburg拋錨,在客棧裡的那晚他不能睡,眼巴巴的躺床上輾轉等天亮。

    遲了一晚、不過恰恰是丁春約定的日子,修好車再啟程。心急趕路卻又迷失了方向,多繞了七、八十公里,最後終於看到了老二和老三居住的小城「柏史威斯蘭娜」、那十四個長長字母的路牌:Bad Zwischenahn。歡迎他的是靜悄悄的街道,已經快十點鐘,不見行人的小城市,丁冬才想起原來是星期天。他趕去老三的公寓,吵醒了和丁春同住的小林,小林意外的揉著惺忪的眼睛,告訴丁冬:

    「阿春哥不在、他天天到賭場,你去賭場或許會踫到他。」

    「他近來有對你說什麼嗎?」

    「沒什麼特別,還是天天吵著要找阿秋算帳,我認識他那麼久就聽了那麼久,真無聊!」

    「謝謝你,如果他回來,你叫他一定要等我。」丁冬說完向小林告辭後,便匆匆趕去賭場。賭場還沒有開門,丁冬踱到湖邊去,湖面全結了冰,草地上也厚厚地蓋了一層雪。到處冷冰冰。迎面一位穿皮襖大衣,將帽子壓到眼眉的人抬頭向丁冬招呼:

    「大哥、你怎麼來了?」

    「是你,你為什麼還要再去招惹老三?」

    「那個賭鬼,我沒有惹他,是他惹我啊!他輸了錢便來找我的麻煩,你說、我該怎麼辦?」丁秋從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遞一枝給丁冬,自己再抽出一根燃上,然後接著說:「爸爸從越南帶出來的金葉他早已分到了,他和我們所得一樣,卻硬要說我佔了丁家全部家產?這口氣,我吞不下。」

    丁秋和丁冬的樣貌酷似,三十來歲的年齡,肥肥胖胖,給人持重的感覺。丁秋的八字鬍是到德國定居後才蓄的,丁冬戴著近視鏡,外表如書生,由於沒蓄鬍子,看來比丁秋更年輕些。

    「阿春可能心理有問題,你不必計較;他由我來說服,你趕快走吧!他說要……唉,你們兩個真的不太像話。」丁冬心中一急,氣就上升了,說話也提高了聲音。

    「大哥、那個賭鬼的話你也會相信?今天我來,就要看看他怎樣殺我?」

    「阿春寄我一封信,我相信這次他是被仇恨之火燒到瘋了。你聽我一次,趕快走吧!」

    「大哥、他果真要殺我,我能躲到那裡去?他連你也約來。嘿嘿,又要錢?他眼裡除了錢已經是六親不認了。」一陣大風刮過來,丁秋的帽子被吹落地上,丁冬蹲下拾起;抬起頭接觸到一對像野獸般冷酷的眼色注射著他。他倒退半步擋著丁秋,丁春原來已悄無聲息的出現了。

    他兩手插在大衣袋裡,雙眼充滿紅絲像要噴出火似的,個子比兩個哥哥略高,身材較瘦,他狠狠的盯著丁秋、淡淡開口:「大哥,你來了。」

「阿春、我要和你好好的細談,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什麼事都該講個明白。好嗎?」丁冬在慌張裡回復了大哥的尊嚴,他想起此行責任重大,立即抓緊時機發言。

    「大哥、你別多費心了,等我殺了那隻狗後,我們再談吧!」

    丁冬迎向前,丁秋沒有跟著,丁春注視著丁秋的動靜。三兄弟的距離恰恰形成了一個三角形時,丁春兩手伸出來,右手握著一枝航空曲尺手槍,槍口瞄準丁秋。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丁冬和丁秋,尤其是丁秋,臉色剎時蒼白,他真的沒想到老三這次是有備而至。死亡的陰影在眼前擴散,他後悔剛才沒聽老大的話;他迅速的張望,左右前後是一片空曠,前方近路邊有個荷蘭風車,左旁是茫茫的冰湖,右面是賭場的停車坪,竟沒有一部汽車停放,地面也滿蓋了雪花堆成的整片白。

    他絕望的瞧著老大,如今唯一能救他的,除了老大是再也沒有其它奇蹟了。

    丁冬推推眼鏡,放慢腳步,大聲嚷著:「阿春、你不要亂來,如果開槍、你一輩子都要在監獄裡過;你沒有殺老二的必要喲!你講啊,為什麼你要這樣?我們是親兄弟呵!三弟、你聽我,冷靜地告訴我,講啊!」

    「哼!親兄弟?我早已沒有那隻狗雜種一般的兄弟。他搶奪了丁家的全部財產,這些年來還對外造謠中傷我,使我孤獨的自己做人。連爸爸也迫我,我到賭場是逃避、逃避這個不公平的社會。

    大哥、你在法國,是不會知道我的日子是怎樣過?他以為天下人都像他只認得錢?我講了幾年,求他不要再傷害我,他肯收手嗎?」丁春大聲且激動的一口氣講完。

    「老三、你不要含血噴人,我沒有搶丁家的財產,爸爸要怎樣分與我無關。」丁秋此時也開口了。

   「阿春、你們有了誤會,老二沒有侵吞財產,是爸爸要寄存給他保管。我是大哥也不計較,爸爸迫你留下,是希望你倆能夠和解。天下沒有一個父親想自己的骨肉互相仇視。你先收起手槍,我們好好的談談。 

    「不要迫我、大哥,我一向都聽你的,今天太遲了,有他沒有我,我和他兩個必定要消失一個。」丁春咬牙切齒,雙眼狠狠的盯緊丁秋。丁冬再開口:

    「阿春、你記不記得那次在頭頓海灘,海浪將你捲出去,是阿秋拼命把你拖回岸。還有在西寧省外的戰場,是阿秋和我冒著越共猛烈的炮火,幫你改裝才平安逃回家。」

    「那時候我們是兄弟。」

    「現在我們還是兄弟啊!」

    「已經不是了,老早已經不是啦!」

    丁秋趁著他們對話,他小心翼翼的往左邊移動,他忘記了那是個大湖,地面湖上全覆蓋了冰雪,原也難以區分。

    丁春盯著他,也暗中向左移,面面相對,一左一右悄悄移動,方向卻全在湖上。丁冬一心在拖延,希望可以打動老三,也盼望快點有人來,這樣也許能避過人倫慘劇的發生。

    「阿春、我們還是不是兄弟?」

    「大哥、你永遠是我的好大哥。」

    「那麼、收起你的槍,阿秋也是我的好兄弟,你殺了他,你就不再是我的兄弟了。」

    「大哥、你也不要迫我。」

    「你殺了老二,你也逃不了,將來他的兒子也殺你,他的幾個妻舅也會找你報仇,我也會恨你一輩子。阿春、求求你,將槍交給我。」丁冬一邊喊叫,倏然驚覺兩個弟弟的位置已漸漸移到了湖上,他也跑過去,腳一滑便摔倒在雪地上,近視眼鏡跌開了。

    丁秋移到湖心時就站定了,他已經驚覺腳下的冰層在碎裂,這時他反而變到很鎮定。因為丁春沒有放鬆的緊跟著移到湖上,他精於游泳而老三不懂水性,只要薄冰在丁春開槍前碎裂,他一沉進水裡,逃生的機會率便很高。萬一他先中槍、老三也會掉進湖裡同歸於盡。如此、他就沒有白白輸掉一條性命了。

    丁春握緊手槍,槍口瞄準了丁秋的心臟。他這幾年來心裡燃燒的仇恨,所受的委屈,只要一按扳機、子彈呼嘯射進丁秋的心胸,一切的恩恩怨怨就煙消雲散了。丁秋蒼白的臉在他眼瞳中擴大,在頭頓海灘那次他被大浪捲了出去;沒頂前眼瞳中出現了相同的一張蒼白的臉孔,不過沒有那兩撇黑鬍橫在唇上。同樣出現在眼瞳裡的一張蒼白的臉,一次救了他一次就要死在他的槍口下。丁春咬著牙,食指上扳機的剎那又放鬆。

    丁冬拾起眼鏡後聲嘶力竭的吼著:「阿春!你不要開槍,不要開槍,千萬不要⋯⋯⋯⋯。」

    「大哥、你不要過來,我沒有開槍。」丁春回頭望著岸上的丁冬,他將曲尺手槍一拋,遠遠的扔到岸上。丁冬大喜過望,一個箭步跑前拾起手槍。再抬頭、一片冰雪卡卡嘶嘶的碎裂聲,兩個弟弟搖搖晃晃,丁春在沉落前還嚷著:

    「大哥,我沒有開槍啊……。」

    「阿春,你是我的好弟弟,你是我的好弟弟。」丁冬握著槍、跪跌在雪地上,傷心而悽慘的呼喚著。漫天遍野的白雪花、說來就飄飄的飛舞了。湖心上的碎冰互相踫撞,世界只剩一片茫茫白,丁冬破裂的眼鏡也白茫茫的一片……

 

(後記:西德北部距漢堡市約三百公里的Bad Zwischenahnnc 小鎮是度假勝地;湖邊有賭場,湖的面積很大、夏季遊人如鯽。湖面在冬、春兩季時結冰,連同如茵草坡、風車屋頂皆變成白茫茫的世界。)

 

二零二二年元月廿五日墨爾本仲夏於無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