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
月
的
跫 音
一、
初履斯土
雅加達機場璀璨亮麗的燈火,彷彿懸掛夜空的珍珠,光芒使到月色與星輝黯然羞澀。大巴士駛到機場中央、在繪著袋鼠標誌的澳航波音七四七的前方停下。
黃坡抱著五歲的幼子另一手攜帶隨身行李,太太小婉拖著九歲的女兒,後方緊跟著的是十一歲和十三歲的兒子。一家人慌慌張張的踏上登機的梯級,大家半跑半走恐怕被拋棄,終點已在眼前,誰都要爭先趕至,只要登上了那道鉛梯,苦難就算過去了。
空姐微笑的引領,黃坡全家都有了座位,兒女們好奇的擺弄椅背並掛上耳機,安全帶扣緊後巨大的飛機慢慢後退,然後在跑道上加速、越來越快忽然騰空而起,剎時間那串串閃爍的珍珠已在眼前消失了。
用過餐點後,心情漸漸平息,兒女們乖乖的安睡。飛機平穩的在萬尺高空航向澳洲;小婉靠在丈夫左肩,悄悄的問:
「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到那一個城市?」
「不清楚,有的說去柏斯有的猜是去雪梨?我們沒有機票,又不懂英文,想問空姐也無法開口,管他呢反正是到澳大利亞。」黃坡在她耳旁輕聲講,左手抓起她的右掌,拉至嘴唇吻。
「不要!」小婉掙扎的抽出手,輕拍他的大腿說:「老沒正經,虧你還有心情,我很擔心。」
「要擔心的事都過去了,剛才大家怕飛機不等人,只想到趕快上飛機。妳看、都是傻瓜;我們不是一般乘客,百多人集體被收容,航空公司已向難民總署收了機票錢,現在我們不是全都在飛機上了嗎?」黃坡又伸手握著她放在右腿旁的手,微微用力、宛如那道力是一股暖流,小婉溫順的承接過來。
「你知道我們全家只剩下這點點錢?我擔心的是到了澳洲怎樣生活?」小婉左手揚起了一張十美元,聲音裡透著掩不住的恐慌。
黃坡接過錢,臉上泛起了苦笑,人生真是難以想像,總有一幕幕令人意料不到的戲劇演出、變化多端。以前曾經捧著抬不動的鈔票,在冷氣室內點算現款,數錢數到手酸背疼,動輒幾百萬送進銀行存放。這時、原來六口之家的總財產只剩十美元,要到一個陌生國家開始新生活;而那個傳說中到處跳躍著大大小小袋鼠的地方,卻全講英文。難怪溫柔似水的太太,從未經歷苦難的她會滿臉憂慮。身為一家之主、他心底也徬徨擔憂,但他生性樂觀,很快的找到了抵擋愁雲的理由,他想起母親常掛在嘴上的口頭襌,就說:
「一枝草一點露!有什麼好怕呢?妳忘了、大海裡的鯊魚沒有吞食我們,荒島上的烈日沒有將我們烤成人乾,我們到澳洲可以從零開始,種田種菜或者做工做苦力都行啊!」
「我不會拿鋤頭,你那麼瘦又怎能當苦力?孩子又要讀書,沒錢怎麼能過日子?」小婉的心懸掛著。黃坡早已把原先的煩惱拋開,他向來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苦難應該過去了。小婉性格內向,凡事都愛往壞處想,他恰恰相反,外向爽朗又樂觀,也不知怎樣夫妻竟如何配搭到這麼巧妙。
晨曦初露、空姐忙著分派早餐,小婉推醒熟睡中的兒女,一家人津津有味的享用半年來最美味的西式早點。吃不完的麵包、牛油、甜醬,太太悄悄收起放進手袋,自己挨餓可以忍,兒女無論如何也要他們有東西入肚啊!這份慈母心思很自然的使她瞞著丈夫,將能拿的都要了。
飛機降落之後,黃坡才從懂英語的難胞口中,知道是到達了墨爾本。
機場稅關人員微笑的將小婉手袋裡的麵包、甜醬、牛油、餅乾拿走;同機者從印尼帶到的水果、食物也全被沒收。手續完成後、魚貫出到機場,沒有接機的親友,見不到任何熟悉的顏容。冷風剌骨、黃坡抱緊幼子,抖擻寒意中上了開著暖氣的大巴士。車開動後、兒女們沿途尋覓袋鼠的蹤影,黃坡夫婦抿著嘴,四野荒涼的景色,使他們以為從一個戰亂極權統治的異域、淪落進另一個人間地獄?公路畢直、竟無行人炊煙,途經的小城鄉,店舖均重門深鎖,黃坡不知道星期天的墨爾本猶似戒嚴城市,澳洲人都到教堂或去海灘去球場了。
二、
人間天堂
距離墨爾本市中心約三十公里的東南區、有個荒涼的史賓威小鎮(Springvale),建築了一座可容千餘人的移民宿舍叫做Enterprise
Hostel。大巴士駛進了宿舍前的停車道,廣場前的歡呼聲響起,先前到達的難民們群集路旁,用眼光和掌聲迎接新到的天涯淪落人。望見那大班黑頭髮黃皮膚的同種人,黃坡和小婉相視展顏,一份踏實感油然而生;起碼這個荒涼的新天地、至少也有會講相同語言的族人存在。那份喜悅甜蜜蜜的展現在彼此的笑意裡,心有靈犀、是夫妻長久以來美滿生活所形成,幸福寫照,大概也是如此吧了。
中心接待處設於地下室,桌上人人有一碟蛋糕和一杯熱咖啡,兒童們則是一小杯橙汁。站在講檯前的洋人是福利部職員,有宿舍經理、有移民部代表,由翻譯員楊梅小姐用親切的廣東話傳達。
有許多紙張文件要簽署、有許多表格要填寫、有許多規矩要記憶;大家反正看不懂英文,完全信任那位楊小姐。兒女們眼光望著蛋糕,小婉對他們搖著首,後來還是那位仁慈的移民官請大家先享用點心。黃坡端起咖啡,香氣洋溢、他有點恍惚的感覺,想不通這些洋人如此接待他們,有些什麼目的?瞧到別人都已在食著喝著,他才拋開那些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享用這杯濃郁香甜又久違的美味咖啡。
一切手續都辦好後,已經是晚飯時間,大家被帶到了食堂大廳,排隊拿了刀叉和碗碟;經過洋廚師面前,由他分配、有湯有肉,麵包沙津隨意自取,熱茶咖啡和橙汁免費供應。黃坡隨著隊伍拿到食物後,才注意到餐廳整齊排著座位和方桌,空的都可以坐,小婉帶了幼兒已找到位置,他和女兒也一起就位,兩位兒子興高采烈的拿了一大碟沙津,一家人快快樂樂的享用生平最美味的一次晚餐。
直到填飽了肚子,狼吞虎嚥的食相有些不雅,但大家一則從來沒吃過如此豐盛的西餐,二則也不知道是否明天仍然真的如楊小姐所說,只要按時都能到來排隊享用,塵世間怎會有如此的社會呢?一時都難以相信。
領了門匙、沿著前廊,看著號碼終於找到了。開了門進去、三間睡房都是雙人床,衣櫃裡齊備了被褥和枕頭,廁所也換了新的廁紙,公共浴室在外邊走廊盡頭。
像旅館、黃坡揉揉眼睛,小婉也不敢置信,愕然望著這間擁有三個睡房的宿舍。孩子們歡天喜地,三兄弟擠一張床,女兒幸運獨擁一間房,黃坡夫婦那間是較寬闊的主臥室,多了一張書桌可供書寫之用。
「小婉、我們不是在做夢吧?」黃坡一把將嬌妻拉入懷抱,雙手摟著她,丹田一股暖流升起。他的眼光熱切迫射著太太,整整半年、不管是在荒島或者在膠園內的營帳,都是公眾場所,沒有任何私生活的環境。第一天踏上這場有如天堂的樂園,不費分文竟已可住進像五星旅館般的宿舍,兒女返回睡房後,他已急不及待的想找回逝去歲月裡應有的歡愉。太太泛起紅潮,雙手掙扎欲拒還迎,悄聲說:
「看你、他們還沒睡,一世人都如此猴急;我擔心不知道我們能住多久呢?」
「有家庭可以住一年,妳永遠擔心這樣那樣,沒什麼好擔憂的了。」黃坡將嘴印上她的唇,雙雙滾上床去。迷糊的呻吟剛剛響起,小婉如觸電雙臂用力把男人推開,黃坡錯愕的瞪視她,她抓起衣服輕聲說:
「我們不可以再有孩子。」她的話像冷水潑出來。
「噢!我真糊塗,明天妳去問問楊小姐,她也許會知道怎麼辦?」黃坡沮喪的鳴鼓收兵。
「怎能問這種事?怪難為情的。」
「難道要我做和尚嗎?妳不問我就什麼都不管了,讓妳像母豬,一年生一個。」黃坡轉過背,強將慾火壓熄。
子女按年齡大小被分配到中小學去上課,移民宿舍後方是成人教育中心,難民或移民們都要進修六星期至十二星期的英語課程。黃坡和太太同班學習,老師是位中年的修女,同學們有來自印支三邦的、也有的是東歐和非洲的黑人,像個小小聯合國,黃坡做夢都沒想到會重做學生。
小婉也安心讀英文,她不必為三餐張羅,甚至連床單也不用自己動手洗,每週一次去領廁紙和換新床褥。兩週後他們領到第一張支票,是福利津貼金扣除宿舍租金及三餐花費後所剩的零錢,居然還有六十餘元。大家排隊在辦公廳前「聯邦銀行」的小辦事處開了戶口,黃坡提取了二十元,放學後和太太行去史賓威購物商場。
他很浪漫的遛進西藥房、悄悄拿出楊小姐代寫的字條,購買了生平第一盒避孕套。然後到蔬菜店,把餘錢都花在購買各式各樣的水果,小婉睜著眼睛,不知丈夫瘋狂些什麼?
「你怎麼亂花錢呢?買這麼多的水果?」
「這些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妳還怕什麼呢?我們已經在天堂裡生活了啊!」黃坡開心的笑著說。
小婉臉上也展開了微笑,心底烏雲早已散去,食住無慮的日子確實像天堂。聽了丈夫的話,只好舒放心花,盈溢無限的喜悅。
三、從零開始
六星期的移民英語課程終於修完,黃坡和太太均領取了一張「畢業證書」;心底有點難以置信?僅以短短六星期如何能學會英文呢?聊勝於無的總比初到時已會講些簡單的應對,主要的還是對生活上的會話掌握了一些。
修女老師細心的教他們了解乘火車、巴士和電線車的方法,以及寄信購物、求職應徵的會話。黃坡接過證書時,猶如吞食了顆定心丸,遇到洋人再也不會擔心「雞同鴨講」;小婉卻仍然畏縮不前,早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有他在時仍像是依人小鳥般,一切等他作主。
要適應這個新鄉,不能老靠福利津貼,黃坡心急的跨出宿舍,每天早餐後便隨同尋工隊伍到處求職,小婉後來也鼓起勇氣追隨。木廠鐵廠的活幹不了,只好轉向輕工業加工廠。一次又一次被拒絕,黃坡的勇氣反而大增;雖然十句英文他僅明白兩三句,洋顧主還讚揚他很捧,他不覺間很有點飄飄然。
最終在一家生產汽車零件的大工廠,他覓到操作機器的職工;清早六時出門,乘火車再步行十五分鐘,在七時開工前趕到打卡。流水線作業、死板的動作,一人負責三部機器,一小時要完成五十個零件的切割。他想起往日在原居地看過“
差利卓別靈 ”主演的默片,沒想到當年讓他發笑的主角,如今竟然是他的寫照。
第一天回到宿舍,他扔掉鞋就躺上床,四肢百骸彷彿離散而去;又像他剛從擂台上、被對手不容情的拳打腳踏而敗下陣來。太太憐惜的拿熱毛巾為他擦面,用她柔弱的雙手幫他搥骨按摩,助他解除疲倦。
「小婉、妳別找這類工作,太辛苦啦,妳受不了。」
「我想做還沒人要呢?你能做的我也能啊!你忘了夫妻是同林鳥嗎?」她溫柔的手在他背後搓搓揉揉,雖無章法,但也讓他感到無比舒暢。
「可以找些較適合婦女體力的活幹,妳嬌生慣養,真的無法勝任工廠的粗工呢!」
「馬死落地行,鬼叫你窮,總要試試啊!」小婉心裡算過,一家六口不能僅靠他的薄酬維持,要早日搬出宿舍,就要有工作。那天她走入鐵廠,惹來一陣大笑,那班孔武有力的洋勞工,比比他們粗壯的手肌,再指劃她嬌小的身軀,使她紅著臉知難而退,她沒把這件羞人事告訴丈夫。
皇天不負有心人,失業部寫了一封介紹信給急於尋工的小婉,她單獨摸索前去那座皇家養老院,乘火車再轉電線車,約見她的竟是副院長,帶她到每一層樓參觀。主要工作是分配餐點和收拾碗盤碟子刀义,要推著餐車按房號配給。她只要能被聘用,什麼工作都不在乎,猶如饑不擇食的災民,能有食物放入口,還管它好不好吃呢?副院長望著她時時展露的笑容,竟好感的給她簽了聘用合約。
小婉歡天喜地、好像中了六合彩頭獎似的,墨爾本深冬的寒冷居然沒令她卻步;人逢喜事、老天彷彿也調整了氣溫來祝賀她。全家人都因為她找到工作而興奮萬分,終於等到了她上班的首日,黃坡放工後回到宿舍,驚愕的看到太太蹲在床沿飲泣,他手足無措的靠近她、小聲的問:「小婉、講給我聽發生了什麼?」
「哇!」她壓抑的委屈如山泉奔湧,見到他如找著了缺口,忍不住放聲號哭:「我沒用,搞不清楚那麼多老人的姓名,有的要加糖、有的不要加鮮奶,十四間住房每位都有不同的口味,叫我怎麼辦?」
「噢!妳太緊張了。別怕、明天妳用一張紙先抄下房號,走一趟問那些老人要什麼?先用中文寫好,等派餐時對房號分配,不就沒錯了嗎?」黃坡輕輕摟著太太,拍著她的肩膀,教她解決的辦法。小婉才破涕為笑,黃坡將她按倒在床上,為她搥骨,以減輕她的勞累。兒女們放學後、齊繞著媽媽問長問短,幾雙手也在她身上亂搥,到了晚飯時間、一家人嘻嘻哈哈的去餐廳排隊。
由修女老師的協助下,黃坡一家提前遷出移民宿舍;在靠近小婉上班的附近租了一所房屋,教會贈送的舊傢俱應有盡有,居然還有個黑白電視機呢。
黃坡週末閱讀駕駛汽車交通條例,將從越南偷渡時隨時攜帶的駕駛執照拿去翻譯,排了考期、順利通過筆試。在歡樂過第一個聖誕節前,全家人一份共同的大禮物、便是花了三千元購買的二手汽車。找了六、七處舊車展銷場地才選上。蒞臨澳洲才九個月,一切都已上了軌道,往後上下班和購物都不必再苦候公車了。小婉輪到假日或週末工作,也有汽車接送;溫馨的節日、全家人到達教堂,用充滿感恩的心情,參加了平安夜的彌撒。
四、理直氣壯
黃坡被調到工具庫,新上司馬俐、瞪著那雙湛藍的眼睛對他掃射,猶似對著外星人般的驚奇。如此唐突的洋人要成為他的主管,心裡不免有氣。反瞄他、胖嘟嘟的挺著個啤酒肚,三十歲左右的青春、把不可一世的神色統統溢瀉在五官上。
「Hi
Paul ,
你竟然是東方人,為什麼會用道地的澳洲名字呢?」他伸出手皮笑肉不笑的假裝歡迎。
「東方人叫做Paul
有什麼不對嗎?馬俐先生。」
「沒有、沒什麼,不過他們說要派Paul
來幫忙,我是沒想到是個東方人吧了!」
「假如你不喜歡,我便回去原來的單位。」黃坡漲滿了一肚子氣,幾乎想轉身離開。
「呵,我沒那種意思,只擔心你不懂英文?原來你能聽也能講;工具庫以前有四位職員,如今只剩下我和你。倉庫收藏著幾萬件大小不一的種種工具,供應全廠的工程師、技師、機器維修員。千萬不能出錯,放錯抽屜就休想再尋到了。」他滔滔不絕,用那口難聽的澳洲腔,好像在顯示心底自以為是的優越感。
工具倉庫比中藥店的抽屜不止多上數十倍,一排排冰冷冷宛若停屍間般了無生氣。踏足如進了迷魂陣,前來索取工具的技師和工程師們,一般都極有耐性,有禮而客氣的接受那張東方人新面孔的服務。
胖子馬俐幸災樂禍般的冷眼觀望他手忙腳亂,黃坡情願向來人致歉也不出聲要上司相助;後來他利用午茶時間、細心繪了一張倉庫平面圖,從電腦查出工具編號,立即按圖準確無誤的尋出所要工具。長龍隊伍終於不再出現,立竿見影的方法讓黃坡破了迷魂陣,只兩個星期他就扔掉了那張繪圖,工作已應付自如了。
馬俐極少開口,那對藍眼卻如監視機的鏡頭,時時追蹤黃坡的舉動。星期一是最繁忙的日子,不巧遇上停電或電腦有故障時,工作幾乎停頓。那些急需工具的工程師苦著臉,黃坡耐心的試著在成千上萬個抽屜尋尋覓覓,幸運時也能找到。馬俐腦袋沒存任何檔案,他根本不信沒有電腦的指示而可以找出工具;黃坡以事實證明,人腦也會發揮作用。
尤其是馬俐對四則算術與心算完全外行,停電時他只有瞪眼;黃坡卻用筆算繼續工作,令這位沒見過世面的洋人大驚小怪。但他絕不放過任何機會、對著電話強調將派一位「東方人」去取繪圖,黃坡明知他充滿種族岐視,也往往一笑置之。
黃坡性喜閱讀,早茶時捧著中譯本長篇小說“丁香與玉桂的女郎”、頗為投入的專心讀著。馬俐瞧到封面的裸體漫畫,笑著說:「喂!東方人,原來你喜歡黃色小說。」
他將書合攏、指著葡萄牙文的原書名: Gabriela Cravoe Canela
問馬俐:「你不懂是嗎?這是巴西的大作家Jorge
Amado的文學巨著,不是你腦中的污穢色情。」
「東方人!你怎麼會看文學小說呢?」
「馬俐、我有名字為什麼你總要叫我東方人?」
「你本來就是東方人啊!」
「你是什麼人?」黃坡明知故問。
「澳大利亞人啊!」
「不、你是愛爾蘭人,根據你所說的“本來”,澳大利亞人就只是原住民,從現在起我就叫你愛爾蘭人,喂!愛爾蘭人,你們的大作家James
Joyce 寫的「都柏林人」有看過嗎?」
馬俐迷茫的搖頭、然後說:「我的祖先是愛爾蘭人,我在這裡誕生,我就是澳大利亞人,你從東方來,你不是澳大利亞人。」
「愛爾蘭人,我年初已入了籍,宣誓成為澳洲公民,法律上我已是澳大利亞人。你因為我是亞裔、便不承認我是你的同胞,這歧視。」黃坡平靜的望著他講。
馬俐瞪著他、咬著唇,指著他的書說:「你和我們澳洲人根本不同,你看中文書,吃的是中菜,只是在澳洲生活的東方人,縱然是用澳大利亞護照、也不能改變你是東方人喲!」
「我絕不以東方人為恥,但討厭你叫我東方人。愛爾蘭人、你就算是在此出生,也改變不了你的愛爾蘭血統。只不過你的先輩比我早來,我的內外孫也將會在墨爾本出世,一樣有東方人血統,難道也成不了澳洲人?」
「這裡本來就不是你們的地方啊!」
「難道又是你們的地方?東方人和你一起工作時,有那一點令你不愉快?為什麼永遠要看我的外表呢?」黃坡心中已全忘了他是上司,理直氣壯的問他。
「黃坡、我說不過你,你是很特別的人。」
「馬俐!」他伸出手,馬俐也把肉掌遞至,他說:「你終於肯叫我的名字,我才和你握手,知道嗎?愛爾蘭人!」
「我是澳大利亞人!」馬俐鄭重的對他強調。
「我也是澳大利亞人。」黃坡的聲音也極嚴肅。
「黃坡、以後我不再說Oriental
了。」(英文東方人)
「OK!馬俐!」他臉上展出個愉快的笑容。
五、家庭教育
小婉工餘喜歡租借些港產片集回來觀賞,以打發晚間那段空閒,這些肥皂劇的武打場面很吸引正在求學的青少年們。黃坡發現只要播放錄影帶時,兒女們均不約而同聚集客廳,全神貫注忘我的被影劇迷惑,很有其母之風。這個發現讓他擔心,兒女們的英文功課、他全幫不上忙,但卻可以督促。西方放縱式的家庭教育,是黃坡無法認同的管教方式。每日黃昏、晚飯後夫妻倆總習慣一起散步,看看各家庭園怒放的花卉,聆聽歸鳥啁啾,也傾談些彼此工作上的趣聞,自然也涉及家庭瑣事。
「小婉、妳有沒有注意到孩子們晚飯後都呆在客廳?」
「有啊!他們都說沒功課,我又不會很深的英文,只能相信他們。」小婉對兒女幾近於溺愛,從不苛責他們。
「要妳不觀看電視劇,對妳不公平;我想到一個辦法,妳一定要和我合作,尤其是女兒和老么,會向妳撒嬌。」
「我沒想到是觀劇集的關係,沒有影劇看時他們也常對著電視機呢!」小婉有點申辯的意味,溫柔內向的她,更多的是順從丈夫的決定;凡事依賴慣了,也不想違背。黃坡的朋友們都稱讚他擁有一位古典式賢妻。
「妳還沒回答我、是否合作共同約束孩子們?」
小婉依偎在他肩膀,笑著說:「我幾時沒和你並肩作戰,問都多餘的。」
落葉如蝶舞、飄飄旋飛,秋風微涼裡,黃坡挽著太太的手回到家。他將兒女都叫到客廳,然後宣佈:「從今晚開始,只許你們留在客廳看電視到七時,過了七時,你們四人都要回到書桌做功課,假期和週末不算,將來誰上了大學,禁令就取消,知道了嗎?」
「為什麼不給我們看電視?」
「不是不給你們看電視,而是限制觀看的時間。」
「我們沒功課做的晚上,可不可以到客廳?」最喜歡發言的老二出聲了。
「不可以、總之學校上課的日子,你們都不可找藉口;中國和香港劇集要放假時才可以看。」
「爸爸!你要講出原因,合理就OK,不然我們要抗議。」老三以前的畏縮已消失,完全學足洋同學勇於發問的爽朗作風。
「劇集很吸引,看了就會迷,你們如每晚都追著看,必定沒足夠時間做好功課。讀不成書,將來難道像爸爸在工廠做粗活嗎?」黃坡耐心解釋。
「像爸爸有什麼不好?我長大要做倒垃圾工人呢!」老二笑嘻嘻,前不久才對他媽媽說要做偵探,害得小婉對他講了許多道理;如今又大謬論,要大家想像社會上都沒有人肯做的清潔工,將如何是好?他因此證明父母都犯了「職業歧視」。一場滔滔雄辯,終結還是改變不了限制到客廳的時間規定。
老么和女兒果然時常犯規,心軟的媽媽正想網開一面時,黃坡已寒著臉將兒女帶到書桌,拿出字典要他們查閱,這個辦法竟然生效,他們再也不敢用沒功課作為藉口了。
接近年假前、工廠正式開放一天,歡迎員工闔府光臨,黃坡帶領全家人去參觀。走入生產線的車間,孩子們均口出怨言,好嗅的機油味使他們掩著鼻孔,黃坡對老二說:
「這麼淡的機油味你也怕,如何倒垃圾呢?你們如不努力讀書,長大後只能來這裡操作機器了。」
工廠頗大、經過塑膠部門,味道更難受,小婉也用手巾掩著鼻孔,走完後她才說:「幸好我沒在這裡工作。」
「爸爸、你每天都做這些髒工作嗎?」女兒問。
「以前是的、現在我已調到工具倉庫了。」黃坡邊說邊和前來的工友打招呼,最後將家人帶到他每天上班的工具庫,孩子們目瞪口呆的望著那千百個小櫃,對不怎麼精通英語的父親,能管理這麼多奇怪的工具都深感佩服。
「哈囉!Paul
Wong!很高興見到你家人。」馬俐也來了。
「馬俐先生,是我的上司。」黃坡向太太介紹,她赧顏的伸出手,那雙湛藍的眼睛禮貌的對她注視,不忘讚美一番。讓靦腆的她泛上紅潮,心裡倒不覺得、這個以前歧視丈夫的傢伙是那麼討厭。
回家途中、小婉微笑著說:「你的上司很有風度呢!現在和你相處得如何?」
「他再也敢歧視我了。小婉、我們辛苦,下一代成長,讀完大學,絕對能和他們看齊。我們華族後裔,在白人世界必會被重視的!」黃坡對子女的前途充滿了信心。第一代移民、尤其是並無一技之長又無資金的難民,做為開荒牛的辛酸過程,也真是鮮為人知啊!
六、重建家園
聽到加班、馬俐必定搖頭,而黃坡卻心底高興,反正星期六也沒有什麼好去處,能多賺些錢,儲存得較多時,購買房子就較易應付了。何況週末的工資又平白多出將近一倍,因此、他樂得週六也工作。
「黃坡!為什麼週末你不去燒烤或釣魚?工作五天還不夠嗎?星期六也要來這兒,我真不明白你。」馬俐有次忍不住問他。
「你知道、我孩子多嘛!也還沒買房子,將來安定後,我也會像你一樣享受生活的。」想起房子,不禁把思維移回原居地,那座三層樓的住宅,要是在這兒,自己就不必連週末也趕來工廠。馬俐命好,是土生的第二代移民,無需考慮兒女們的將來,當然星期六也不必再加班了。
幾年來夫妻倆吃苦耐勞,太太持家有方,懂得購買減價的食品,一年可省下不少開支。黃坡不沾煙酒也不賭馬,更不敢涉足花街柳巷,偶然買張六合彩,買個希望、所費不多,算算存款竟已儲蓄四萬多元了。
黃昏散步時、黃坡說:「小婉,我們買間房子,已經有錢供首期了。現在每星期一百五十元的租金白白給了業主,我算過自己供也多不了百多元呢!」
「真是太好了,至少要有四個睡房的,什麼地方好呢?」小婉每天散步經過那些栽滿鮮花的庭園,早已暗中羨慕,又不敢奢望,忽然聽到丈夫說可以購屋,怎不雀躍呢!
「當然要有四間臥室,還要靠近學校,尤其是中小學都有的地區是最理想。慢慢找、我下星期先去和銀行傾談,如果他們算過而同意貸款,就開始看房子,好嗎?」
「太捧了!我們都是全職工作,又有四萬餘元存款,銀行一定會給我們貸款。」小婉開心到眉飛色舞,已想像著如何佈置新居了,猶如明天就要遷入新居似的。那晚、她不禁輾轉難眠,讓一份興奮的情緒擾亂了平靜的心湖,美麗的漣漪擴散,苦盡甘來般的甜蜜,使她柔情似水的整夜緊緊摟抱著丈夫,彷彿只要她一鬆手,幸福便從窗口飛走似的。
黃坡夫婦約見了聯邦銀行經理,經理一看他們存款記錄以及工資結算單,很快算出他們可以借到五萬元,而黃坡只想借三萬已足夠啦!
第二階段尋覓和參觀出售的房子,等週末及平日下班後,夫婦倆便到處看房屋,去不同的地方,以四臥室為目標,在屋利小鎮市區近圖書館的一條小街,找到一間寬闊的四房建築。前後花園裁滿了玫瑰花和果樹,火車站巴士站郵局和購物中心都在附近,對面是小學,中學要乘巴士,黃坡還想到了大學,去莫納殊大學十分鐘車程便到。經過一番討價還價,以八萬六千元成交,加上過名手續費、律師費、房屋保險費等總共是九萬一千元,小婉急到希望下月就能遷入。可是合約聲明是九十天期限才移交,兒女們也開心的爭論著誰應該擁有那一間臥房了。
期待中的時間總像蝸牛爬行,榮遷新居之日、在闔府日夜企盼中姍姍而至,忙了一整天,才大功告成。澳洲人最大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房屋,蒞澳時黃坡全家六口身上只剩下十美元,前後不到四年、他們的夢想已成真。
晚飯後散步時,對鄰近環境越看越喜歡,畢竟、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園已建立了。小婉親熱的拉著丈夫的手說:「我們的夢比我想的更早實現,在飛機上我拿著那張十元美鈔,怕到想哭呢!」
「妳真是太易滿足,我的夢想是孩子們都能戴上方帽,完成大學課程,我們做父母的責任也算盡到了,到那時才了無牽掛。」黃坡望著愛妻的側影,堅定的說。
「我才沒你想到那麼長久,兒女們都很乖,應該能如你所願。不過、能安居樂業,不必像以前逃難,我真的很滿足了。」小婉的聲音柔和悅耳。
「說的也對,我們都是平凡人,能夠安適的過日子,就像現在般,衣食住行都無慮,已經很好啦!」天邊晚霞如畫,七彩繽紛,清風拂面、鳥語花香醉人;他們踏著夕陽,儷影雙雙的將幸福注滿心頭。
七、夢幻成真
牆壁上排列著的相片,是黃坡親手掛上,他帶了老花眼鏡後,顯得更成熟穩重。他喜歡駐足逐一細細觀望,第一張是老大考取會計學位,穿著黑袍手持文憑,略帶微笑的畢業照、旁邊是新婚夫妻及孫女的全家福。
第二張相片是當年愛發謬論,想當偵探想做清潔工的老二;站在墨爾本大學禮堂前,神采飛揚的掛著張娃娃臉,方帽寬鬆,宛如頑皮的從他人頭頂隨手取來套上,手裡拿著的是電腦科學系碩士文憑。
第三張是清麗脫俗的女兒,身上那襲黑袍飄飄,猶若要隨風而飛;她腆顏的神態像極了小婉年青時的樣子。恍惚間、他往往神思飛馳,分不清是女兒抑或是當年追求的太太?
“皇家理工學院”的工商系文憑拿在左手,右手搭在母親肩膀
,母女竟如姐妹般親蜜。小婉樂天知命,心境開朗,容顏依然留駐了青春,時間並沒惡意的傷害到她。
第四張是年初才掛上的,幼子不脫稚氣的五官,卻充滿了一份溢瀉的自信,也是站在墨爾本大學校園,教育科學系學士,墨大若非碩士學位是不能戴上方帽。黃坡很不以為然,學士應該戴方帽才對,也不知是誰定的怪規矩?
右邊牆上也依次掛著五張文憑,多出一張是老大升任經理後,由公司派去雪梨修讀短期「退休金計劃高級行政管理」證書。
家比以前清靜多了,老大婚後另築新巢,老二在五年前就自個兒獨立,忽而歐洲忽而亞洲各國到處飛。女兒工餘時常和男友拍拖去;老么也有一份臨時工,在家的時間不多。周末孫女回來,冷清的房子才再生氣勃勃。
黃坡仍然喜歡看書,晚飯後依舊和老伴在附件散步。
「小婉,今天我細細看了一次相片,記得嗎?我說過的夢幻,如今已成真了。」黃坡拉過太太的手說。
「好快啊!已經十五年了,怎麼不記得?你的夢幻也就是我的啊!只是我順其自然吧了。」
「過日子時、我彷彿聽到歲月奔馳的跫音,趕啊趕!現在已都擁有了,可以放鬆慢慢走啦!」
「你真是幻想,歲月無聲無息,日月運行豈有什麼聲音呢?」小婉甜笑著,幸福寫在慈祥的姿容上。」
「家裡那面掛鐘,秒秒分分滴得滴得的叫響,妳細心聆聽,就知道不是幻想,那不就是歲月的跫音嗎?」黃坡踩踏著後街乾枯的楓葉,寂靜住宅四周有不停鳴叫的鳥聲起落。太太依偎在他身旁,夕陽下寂寂的長街,響起的是他們腳下細碎的聲音……。
二零二四年二月十八日墨爾本季夏修訂於無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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