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都叫他協叔、初次見面還有點驚慌和害怕,一家人手足無措的與這個陌生人週旋。他身材不高、肌肉結實皮膚略黑,滿口北方腔調,對於聽慣南方越語的耳朵,一時難於適應。要格外留神才可從他禮貌語音中領悟,熟悉後感到那北方腔另有抑揚頓挫的韻味。

 

      國家統一後,往日解放軍搖身一變都穿上了土黃卡其軍服,這些千里征戰離家多年的共軍,和平後那份思家之情,實不足為外人道。協叔是派到我家附近區公安所駐防的大隊長,軍階是上尉。統領了大隊公安,日夜保衛著地方的安寧。

 

他比我年青,以「兄」稱我,而對內子卻叫成「姐」;每到我家,便抱起幾歲的小兒子左親右吻,說是和他的兒子同齡。離家南下,想來兒子如今已忘了他這個父親了?談起黯然神傷,充滿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溫情。初始還誤以為他經常到我家,是垂涎年青女佣?或暗查我這個「資產階級」有無反動思想?

 

終於明白,是思家念兒,被我那幾個頑童圍繞糾纏時,臉上展開的笑意久久不散,若沒穿軍裝,任誰也不敢相信眼前是一位越共戰士。熟悉了,有時帶了十歲的老大去駐守所,回來看那張稚臉興奮莫明,說是協叔教他開槍,真讓我大吃一驚,那麼小,居然讓他玩槍?有時改換帶了老二去,不懂越語的八歲兒子,真不曉得如何和那班軍人溝通?

 

晚餐時刻,踫到協叔來,內子就多拿出碗筷,請他一起用飯。第一次推三說四,說人民公安不拿人民一針一線,更不可擾民等等大道理,聽來也好讓我們感動。後來、真的混得很熟了,又是兄又是姐的,孩子們個個都學會越語Chú Hiệp (協叔)這句尊稱,讓他高興得不得了,就再也不客氣的和我們同桌用晚飯了。

 

吃慣軍伍生涯中的粗糙糧食,對於我家的中華烹飪、如此美味自然大為讚賞,食相用「狼吞虎嚥」形容、極為貼切呢。也因此、一週中至少也會在黃昏時刻來一次,可以和我們共桌。

 

越共統一國土後,翌年已開展連串清算資產家的「戰役」,打資產買辦戰役後,就宣佈更換舊錢幣,換錢當天全國戒嚴,街市學校工廠商店全關閉,街頭巷尾都見荷槍實彈的軍人駐守,如臨大敵。

 

我捧著七百二十萬元的舊幣在長長的隊伍中移動,中午妻子見我未歸,趕到換錢站替代我,讓我回家用飯。飽食後我再去排隊,等到太陽將近隱落,我才換回新幣二百元,價值是等於舊幣十萬元,剩下那七百十萬元硬性被存入了國家銀行,帳面存款是一萬四千二百元新幣。原來黨中央規定南方人民每戶不論多少人口,最多可更換新幣二百元,餘款都要寄存銀行。(永遠也無法提取了。)

 

原以為換錢後,南方家家戶戶都平等了?每個家庭都只有二百元現金了。但不少貧窮人家,一時間竟找不足十萬舊幣對換,本來窮家戶,還是沒變天;只是富有者變窮而已。

 

忙於換錢戰役而幾天不見蹤影的協叔忽然又來了,而且帶來了七個佩槍的公安,我惶恐的以為出事了?沒想到他對我說,軍人、公安也要換錢,但每位最多可以換五十元新幣。他和這班兄弟們不夠錢替換,全部才十萬元,還欠十萬元,問我有無舊錢?心想床底那堆二弟早先拿來的舊幣已成廢紙,放著再無用處,就大方的取出十萬元交給協叔,他在我面前分給那班同志。

 

兩天後、協叔又來了,從口袋中掏出二百新幣給我,說是連合兄弟們一起為我家多換的。一時間我與婉冰驚訝到不敢置信?那天來拿錢,以為是向我「討」去自用,絕沒想到是為我們對換,原封不動將那天我給他的十萬舊幣廢紙變成可以使用新錢,而居然是整數二百元,比我家原來換到的二百元多出一倍。

 

我接過後,拿出半數送給他,反正多出一百元已是萬幸了,若無他的協助,要多換一元也休想呢。可他說什麼也不肯要,說食住都在公安所,根本不必花錢,我五個兒女,開支大,如今又不經商,應留著慢慢用。推來推去,結果堅決不收。

 

那晚,我失眠了,想不通越共這些軍人為何如此單純?真的不拿人民一針一線嗎?可是他們如此協助一個資產家庭,豈不犯法?至少也是充滿了「溫情」,那不合共產主義的教條啊?看來越共並沒有美國宣傳的那麼可怕呢?

 

經此之後,我對協叔再不存戒心,他也對我們的問題,知無不言。同時閒談中,還透露當年拼命為國為民解放南方,是被「黨中央」的宣傳騙了?他們得到的訊息,南方骨肉同胞正處在水深火熱中,被美軍、偽政權魚肉,女的都成為妓女,男的被迫當炮灰,人民苦不堪言?可是統一後,來到首都,來到我們的坊區駐守,才知道南方人民原來的生活比北方優越不知多少倍?還說、1968 年前後美軍大轟炸時,父老們都暗中希望南方軍隊將北方「解放」,讓祖國統一在南方的自由政權下,那才是幸福的日子呢!

 

不少次傾談中,協叔間接的暗示我們,應該早覓出路,也說知道我們遲早會和他分開了,言詞中不無傷感。但無論如何,我也不敢將一家生死的計劃對越共公安露出半句。縱然明知他不會傷害我們,但立場有異,再好也還是保留著秘密。

 

一九七八年中秋前,我夫婦帶同五個未成年子女、和岳父母一起偷渡,在汪洋上飄流了十幾天,最後淪落印尼無人荒島十七天之久,被印尼軍艦打救,真是大難不死,逃過劫數得已重生。

 

遠離故園轉眼四十年,陳年往事歷歷在目,那些街坊鄰里都早已失去聯繫;那位相識幾年的年青越共、孩子們口中的協叔,應該早已解甲歸田,回到北方過著農村的退休生活。記憶中他那張誠懇的笑臉,仍然是當年青春期的樣子在我腦中迴盪,極權制度下的軍民,多的是被「黨」洗腦,清醒者大有人在,協叔就是其中一位。

 

時空間隔,追憶人與事,協叔對我家的情誼,點點滴滴,未敢忘卻,打成篇章見諸報刊,對故人萬里外的懷念,也是一份感恩之情。

 

                    2019.8.28深冬於墨爾本無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