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不清的情結 2021.9.18於墨爾本第七次封城期

   

怕理髮是我童年的陰影,被強迫將頭顱讓那位上門的理髮師隨意擺弄,再不心甘情願;一旦就座,他凸出的門牙朝你露,彷彿猙獰的野猩猩。明知不存惡意,但從心底泛湧的觳觫感、無端在血管內奔馳;皮膚迅速冰涼,像忽然冒出大堆疙瘩,癢癢難當。

雙手被困在圍巾內,不能抓搓,尤其頸部四周,落下短髫刺肉,頭才微微往左右輕搖,想把那些惱人的髮絲抖落;理髮師粗手狠心按緊,慢吞吞運剪。在我恐怖驚懼憎恨又無奈的二十餘分鐘裡,把我如雲鬢髮削薄修短,改頭換面變成非我本來長相。

每次要理髮,能逃便逃,可躲就躲。但總是避不過烏絲落地,受苦受難的命運,所謂身不由己,莫過於把大好頭顱任人玩耍。

成長後,每每拖延修髮時日,往往要等到鬢腳過耳,滿頂髴髴,才肯踏進專為男士頂上服務的「沙龍」。越戰期間,為了迎合大批美軍,許多變相色情理髮廳紛紛開業,要剪頭可不能隨便見到美容院就踏入,務必找那些「純理髮」的古舊店舖。

逃難時,廁身印尼荒島和丹蓉比娜的難民營,本以為淪落為難民,顏面外貌不必再計較。豈知從未拿過剃頭刀的人妻人母,居然操剪為她們的家人子弟修理頭顱。內子婉冰賢能淑德,生平最怕利器,也不知那來的勇氣,竟也學人動刀剪。兒女個個苦寒著黑臉任她揮舞剪刀擺弄頭顱,在劫難逃。既為人夫,縱無“三從四德”也閨命難違,乖乖獻上頭蓋由她笨手亂削胡剪,幸而無鏡映照,倒也心安。

對那些髮赤禿頂人士,頗使我羡慕,倒非希望因禿而致富(俗諺有云:十個光頭九個富),而是那個光滑亮麗的圓顱,何其幸運可免去至少每月一次任人擺弄之苦。

偶然觀看占士邦零零七影片,理髮匠竟也是情報局殺手,將剌刀橫伸於前來修臉者頸喉,迫供不遂利刀割斷喉嚨。明知是戲,正巧人生如戲,從此去剪頭髮,更多一層心驚膽戰。

來澳洲定居後,洋師傅們絕少用利刃架喉遊走,倒鬆了一口氣。所謂不怕一萬、最怕萬一,把命交到陌生人手裡,萬一意外發生,不死也會血濺滿地,傷疤難癒,從此破相、豈不冤枉。

    我家在墨爾本東南區獲利市內(Oakleigh)、附近購物中心的一家理髮廳,開

張後,採取輪候式方法,不必預約排期。使我這個凡事隨緣、不愛約束又討厭光顧美容院的人,頗為喜歡,自然成為他們的眾多顧客之一。

店裡一排四張黑皮椅,柔軟舒適,長方形大玻璃鏡明亮光耀,古典樂從牆壁四週流瀉。年輕的師傅們彬彬有禮,操著剪刀的明明是他們,卻輕聲細語的問你對髮型的要求,彷彿只是聽從指示動剪。有時也伸手指木梳和你商討該留長或削短?理完髮後照例捧起大圓鏡讓客人看看後腦,只要不滿意,他們和顏悅色連聲對不起;務必放下大圓鏡,細心修改一番,直到閣下頷首認可才收手。難得的是他們左右前後將就著頭顱施剪,絕不勉強亂動客人的頂上。

日前路過(墨爾本第六次封城前的八月初),見店裡仍有空椅,信步入內,另

一張空椅幾乎同時被一位胖子塞進。兩位閒著的年青師傅笑容可掬,猶若我們是財神爺光臨般,被恭迎著上位就座。

從大鏡內我好奇的望著為胖子施工持剪的師傅,他和為我修髮的師傅步驟一

致;約近二十分鐘的過程專心敬業,一絲不苟,剪完後我們幾乎一齊起身,胖子先我一步付款。我掏錢包時、愕愕然的望著離去的胖子,忍不住問為胖子服務的師傅:「嗐!你很認真賣力,我想不通他為何要到此光顧?」

    「先生,來的均是我們的客人,顧客至上,我們提供服務,你們花錢消費

公平交易,因此我不能偷工減料。」他微笑而認真的回答我。

「可是,他根本是禿髮之人,像以前大影星尤伯連納的大光頭,為什麼還要

花這種錢?」

「花錢買過癮啊!理髮是一種生活上的享受。他的頭禿光了,還是有權回味

和享受呢!不是嗎?」他意味深長的注視我。

付完錢離開理髮廳時,半生陰影一掃而光,我慶幸仍能披著滿頭黑白相間的

頭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