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        

 

從傍晚開始,宋傑幾個人就在倫力的家裡喝酒,倫力中了九萬多銖的私彩,一夥人眼紅之餘,一定要倫力請客,畢竟那真是太令人艷羨的好運氣了。

當宋傑步履不穩的從倫力家裡出來的時候,平時已經是長短腳的他,走起路來就更加搖搖晃晃。儘管一夥人還在興高採烈的嘻鬧暢飲,但是倫力卻以夜已深為藉口的在下逐客令,一眾酒友只得意猶未盡的丟下酒杯作鳥獸散。

開著他那輛老舊的小汽車沿著慣常的路線回家,宋傑心裡還在回味著剛才倫力眉飛色舞的敘述他由夢見被一條雙頭蛇纏著手臂,參破夢境玄機的買了個私彩號碼,居然因此發了個小橫財。

幾乎所有的解夢者都說夢見蛇是個吉兆,一定將會有幸運的事情發生。宋傑也曾經夢見過蛇。夢見懷抱中的小孩,忽然變成一條對著他的臉孔張著血盆大口、獠牙吐信的大蟒蛇,當場就被嚇醒,醒起來還餘悸猶存的在冒冷汗。

而那一期的私彩,他並沒有買中。

手扶著駕駛盤,宋傑看著路邊漆黑的樹影,在白天叫人看了心曠神怡的綠樹,黑暗中卻透著詭異,如隱如現的枝幹,就像掛在樹上的蛇,想著一切可能在黑夜裡顯現的精靈,想著無處不在,而又始終被他會錯意的各種預兆……。為什麼他總是那麼霉運,始終和幸運神之神失之交臂。

轉了一個彎,微弱的光影下,依稀看到路邊一個小男孩,是一個在路邊賣花串的男孩吧,宋傑又聯想到夢裡的小孩和蛇。

車行一段路,路邊又見到一個賣花串的男孩。

他再又轉了一個彎。咦,居然又有一個賣花串的男孩!

宋傑感到詫異,今晚怎麼有這樣多賣花串的男孩?他望著車窗外,一個賣花童正在向他叫喊著,示意他把車停下來。

宋傑才不想花時間來理睬賣花童啦,把男孩的呼喚聲拋在車後頭。但突然間,他驚覺到今夜見到的幾個賣花串的男孩,全都是穿著同一服裝!是同一個男孩吧?

他望望汽車裡的反照鏡,是的,他們是同一個人,一個在他一路的駕駛途中,身形時不時在他眼前晃動的男孩!

想到這一點,宋傑頓時不寒而慄,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是自己眼花發生的錯覺,還是真的遇到了不想見到的東西?

宋傑用力的踏一下油門,先把車衝到前方,然後再把車慢慢停下來。剛才的際遇是不是見鬼,他需要定定神,需要冷靜一下頭腦。

宋傑拿出一條手巾,往臉上頭上就是一番亂擦,先擦去冷汗,神智清醒了才來作打算。

但當他再往窗外看時,卻沒見到半個人影,當然也沒有那個賣花童!

或許真的是酒喝太多了,醉眼昏花,才會疑心生暗鬼,其實現在人煙稠密,即使有鬼,鬼也逃避到人煙稀少的荒山野嶺去了。

就在宋傑重新啟動汽車, “咯、咯、咯”有人在敲打他的車窗。

宋傑隨聲望過去。哎呀!又是那男孩!

真的見鬼了!今天到底是褻瀆了什麼神明,才會這麼霉氣的被小鬼的陰魂窮追不捨的糾纏戲弄?

他踩在油門上的腳一下子乏力了,踏不下去。心裡想,即使能夠盡快的逃開去,但就能夠擺脫這飄忽不定的鬼魂的唬嚇嗎?說不定在逃入鬼魅進不了的佛廟之前,已經先被這小鬼嚇死了。

現在只能以不變應萬變、見機而為了。他硬著頭皮,用顫抖的手,膽戰心驚的慢慢扭轉下車窗的玻璃。

就在宋傑口齒不清,詞不達意的結結巴巴時,窗外,從那賣花串的男孩口中,飄來了一句話:

“叔叔,你繞著路中央這個環島已經轉了四、五個圈子了,是不是醉了?”

 

 

慶生日

 

勝才回到他那在巷尾的居所。那四壁上釘得歪歪斜斜的木板,和那破了孔的舊洋鐵皮屋頂,既不能避風,也不能躲雨。窄小的屋子裡,雜七雜八、放滿了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在一邊的角落上,一條發臭的毯子丟在骯髒的褥子上,這就是陪伴了勝才十多年的一切。

勝才把手裡的紙袋放到屋內唯一像樣的小桌上,臉上掛著微笑。今天他滿五十歲,儘管過去的熱鬧以至今日的孤寂,半個世紀的歲月裡,有歡樂、有痛苦,是淚水和笑聲的結合,但生命的存在,就有其值得慶祝的理由。

“三腳、三腳,你在哪兒?”他一面拆開紙袋,一面朝著屋外喊。

 “來!給你一塊法國鵝肝,今天是我生日,咱們好好慶祝。”

誰說狗聽不懂人話,至少這隻被汽車撞傷後,由勝才撿回來養的野狗,就常常豎起耳朵來傾聽勝才的傾訴。現在這隻殘廢的花狗一面忙碌的吃著,一面愉快的搖動著尾巴。

“這是德國豬腿、俄羅斯魚子醬、神戶牛肉.....還有葡萄酒,都是名貴美味的好東西啊。”

突然門外一陣野狗爭食的咬鬧聲,破壞了他那陶醉中的心境,勝才望望眼前。

在黯淡的燈光下,桌上的塑膠盤裡,只有一小團糯米,和幾隻乾癟癟的炸雞爪。

 

 

寵 物

 

倫康伯伯在自家小園子前的馬路邊開了一間寵物店,除了出售一些小貓、小狗和各色小鳥之類的一般小動物外,還有兼為貓狗剪毛美容的服務。

由於城市擴建,附近這一帶,已舊貌換新顏。原來的果園,現如今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了一排排建築精美的洋房住宅。華屋必須配名犬,似乎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在那些宏偉精致的洋房圍牆內,時不時可以見到和狗兒一起在如茵草地上打滾的兒童,還有摟著玲瓏可愛的小貓小狗,站在家門前話家常的富家小姐太太們。因此連帶也為倫康伯伯的寵物店帶來了基本客戶群,生意一片旺相,一些帶有外國血統、身價昂貴的名犬名貓常常有缺貨之虞,甚至早還在貓媽媽、狗媽媽的肚子裡,就已經被人搶購預訂走了。

這天下午,倫康伯伯如往常般地在店裡照料他那些會吃飯、會拉屎的商品。就在他正在為著那些這隻叫、那隻嚷的寵物們忙得團團轉時,衣角被人輕輕牽拉了一下。

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一個約七、八歲的瘦小男孩。

“伯伯,我想買一隻小狗。” 小男孩囁嚅著低聲說。

倫康稍略打量了一下小男孩,就到屋角一個紙箱裡,一手一隻掏出兩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兒,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並說:

“看看這兩隻好嗎?雖然不是純種的,但是都很可愛。”

小男孩摸摸小狗兒的頭,抬起頭來遲疑地問道:“伯伯,要多少錢一隻呢?”

“不貴,不貴,只要三百銖。” 倫康說。

小男孩神情黯然,輕輕地摸著小狗默默不語。

“唵、唵、唵……。”桌下傳來幾聲小狗的叫聲。

小男孩隨聲望去,原來那是一隻比桌上兩隻狗兒更加瘦弱的小狗,拖著兩隻僵硬的后腿,正在吃力地移動著。

小男孩俯身捧起那隻掙扎爬行中的小狗,把它摟在胸前憐愛地撫摸著,眼裡噙著淚珠:“多可愛的小狗啊。”

“它們的媽媽一胎生了五隻小狗,剩下這一隻是殘疾的,原來打算把它放到后面的園子裡,既然你喜歡它,就拿去吧,不要錢。” 倫康說。

小男孩的眼淚淌下來了,哽咽著問道:“為什麼身體殘疾的生命就沒有價值了呢?……”。

他用黝黑的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然后從襤褸的褲袋裡拿出三張二十銖紙鈔,又掏出幾枚硬幣,抬起頭來對倫康說:“我就要這隻小狗,但是我要以剛才那兩隻小狗的價錢來買。為了要買狗,爸爸只給了我一百銖,還欠的兩百銖,請求伯伯允許我用等於一天一銖的方式,慢慢地來償還,可以嗎?”

倫康伯伯吃驚不小,真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地點了點頭。

小男孩把錢放到倫康伯伯手中,抱著那隻后腿殘疾的小狗,轉過身緩緩地往門外挪去。

倫康望著那步履艱難、在搖搖晃晃中慢慢離去的背影,看清了小男孩那兩隻萎縮且內彎的小腿。原來是一個患了小兒麻痺后遺症的男孩。

 

 

生的哀歌

 

中午的陽光無情的投射在冒著氣泡的瀝青馬路上,似乎要把已經熱氣騰騰的地面曬得燃燒起來。他無力的腳踏在火熱的地面上,很想加快腳步,走到那邊向人群乞討,但是已經瘦得皮包骨的身體卻不聽使喚,竟只能這樣慢騰騰的、慢騰騰的挪動著。

從瀝青路轉進一旁的小路,兩旁都是破舊的簡陋屋子。他走到一棵大樹的綠蔭下,祈求的眼光望著不遠處的小食攤,有時他可以從那個地方得到一點施捨,只要是可以充飢的殘剩物,對他都是一個恩惠。

遺憾的是,人們都情願糟蹋,把他所期待的殘羹倒進垃圾桶,而當他稍微接近那食攤時,一陣追趕就使得他不得不垂頭走開。

他凝望著接近路口的地方,偶爾會有一兩位善心的人來此附近分發食物。

啊!就像上天聽到了他的祈禱,他見到那位多次來此施捨的中年婦女正要越過馬路!

凝聚起全身的力量,他立即朝向婦人跑過去。

“嘭!”痛楚像炸開的火花般驟然擴散,隨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淒厲的慘叫聲引來了人們的目光。

在他緩緩閉上眼皮之前,還來得及聽見食攤邊飄來一句:

“那隻在垃圾堆旁的流浪狗被車撞死了。”

 

 

葵 花

 

二十五歲的葵花嫁給七十五歲的農漢。很多來參加喜宴的賓客,對年逾古稀的農漢,娶了這個相識僅不過數個月的中國姑娘,嘴上雖是連聲的祝賀,眉眼間卻透出在看戲般的嬉笑神情。

娶了個不知是排行第幾任太太的老新郎,挽著年齡相差半個世紀的新娘子,滿面春風的周旋在賓客間。或許他在為自己的這樣一大把年紀,居然還有個年輕的姑娘對他一見鍾情,竟然在交往不久後就願意以身相許。由此,可證明自己真是男子漢的魅力猶存、寶刀未老啊。

經過美容師的化腐朽為神奇,精心化妝後的葵花,平添了幾分姿色。當著參加喜宴的數十位賓客的眼前,她就像依人小鳥似的,緊緊依偎著農漢,時不時的對著鏡頭,擺出各種親暱的動作和表情。

今天是她春風得意的好日子,她已不知多少次的在人前說過:這是良緣天定,她才會情有所鍾的愛上農漢。而不是像那些吃飽飯沒事做,只管喜歡說人長、道人短者所說的,當她是在投資,是看在農漢的家產份上,才下嫁這個年紀足足可當她祖父的鄉下地主。

農漢是沙哇村的村長,這個村裡有一個由教育部津貼的、附設在寺廟裡的小學。處在這個學習中文已經蔚然成風的大環境下,再加上農漢的落力推引,僅高中程度的葵花,居然可以在這個小學校每一週的課程裡,插入了兩個小時的華語授課,成為這個純泰文學校裡唯一的中文教師。偶爾學校有個什麼慶典,或是教育部的長官前來視察,葵花也絕不放過機會的和長官來個合照留念,再把照片放大後擺在家裡客廳裡的當眼處,也著實唬得一些不知底細的人對葵花另眼相看。

沒有人關心葵花每週一堂的華語課程,能教出怎樣的成績。也沒有人無聊到去問那寺廟裡的小學,到底有幾名學生。更也沒有人去留意葵花在一些社交活動場合,大派已經改名為瑤仙的精美名片。名片上清晰的印上了“x x 學校中文校長”、“榮獲教育部甄選為x x 年度優秀教師”,還有什麼國際華文詩人學會會員等等的幾個光輝名銜。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間全部學生只有數十人的鄉下小學是一塊很好的墊腳石!墊腳石雖然毫不起眼,但站在它上面的瑤仙肯定是意氣風發的。

人,有時候也像商品,商品需要廣告才有銷路;人要出名,也必須懂得造勢,更要懂得利用無所不能、沒有疆域限制的網絡世界,讓自己攀上成功的頂峰。而那設計精良的名片,善加利用的話,也是一塊很好的敲門磚,敲開了瑤仙通往國內外文壇的道路。

不幾年,瑤仙真是成為各地文壇,都不感到陌生的著名華文作家了。

一切似乎都那麼順心遂意,遺憾的是,僅僅短暫三年的相處,農漢就緣盡壽終。好在農漢留給她的物業,也足於讓她衣食無憂。然而,在瑤仙的心目中,有錢、有名,是否就意味著擁有一切呢?生命似乎還有某些缺陷。

為了實現完美的人生理想,瑤仙還要努力。

最近,瑤仙又出國了。

但是,她在回程幾乎進不了國門,因為入境處的職官,看了看站在眼前那張隆鼻大眼、化妝得很精緻的臉龐,不相信就是身份證的影像上,那看起來是個臉孔圓圓、鼻子扁扁、還有一對單眼皮小眼睛的中年女士。

 

                                                                                    2017.2.27  寄自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