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組章)

這個秋天

 

總有一些生靈我們看不見,

總有一些神秘我們無法破解。

秋天彎下身子的時候,整座人間立刻肅穆起來。

花兒的濃香獻給了祈禱,原野側身退回原色。

河流變緩,洄游的魚兒開始哺育後代而後安靜地死去,

躲在一棵忽然長高的白楊樹身後,一黛青山變遠,

卸下勞累的腳步變輕,冷漠變成霧的形狀。

蒼茫起,一滴清臒,就能量出雨水的深淺。

兩岸的燈火,是黑夜睜開的眼睛。

目光潺潺,寂靜的內核澄明了秋聲。

 

秋天一彎,再彎,彎曲成虔誠的匍匐。

一葉之靈,能否窺見大地的密碼?

一雙大手,舉起的棋子,將落向何地?

 

秋天,有我們太多看不見的臉,猜不透的心事。

走在我們前面的是黑暗,

跟在我們身後的是神明。

 

秋天童話

 

秋天了,我更願成為一只羊。

這樣,我更能接近母親的溫暖。

 

凡是路邊我的生靈,都能聽到我並不動人的歌唱。

我不願讓那走進深秋的沉沉腳步,變成單弦。

我在用力畫梅花,這樣冬天就不會孤寒。

我願意與一條河流一起變冷,結冰,厚實的那種;

這樣,那個專心放養我的小女孩就不會繞道河的下游,

我是她的小船,她的童話;她是我的伙伴,我的彼岸。

而河流,是我們共同的母親。

 

凡是向我舉起的屠刀,我都坦然。

我知道,我茂盛的生,是為了迎合一些人的味覺飽滿。

但願我無悔的死,能夠迎來淨明媚的春天。

遇見,不需要對與錯的時間。

秋天了,我努力把自己飽,

這樣儲存的熱量,能否比及母親的一半?

 

靜默的黑

 

黑夜小得伸手看不見,寂靜大得摸不到邊。

身處孤單中心,我喜歡上了黑暗。

小小的黑,可以單手提著,或裝進上衣口袋裡,

遊走,或與生活一起坐化。

那黑夜裡所有的事物都是小的,

車鳴、路燈、醉嘔、夢囈、暗流、爭執、性愛、貓頭鷹的飛……

小的可以忽略不計。

這樣想的時候,黑夜漸漸安靜了下來,

有些鼾聲,與心一個節奏。

我的夢和鼾聲倒在蒲團之上,也可以忽略不計。

星星披著薄衣,擰滅了河燈,走進西山的缺口,正好把黑暗填實。

靜默的黑,不在於別人誇讚,而在於自己安詳。

 

秋天的孩子

 

秋天每行進一步,我的壽命就矮一寸,矮成一株草。

聽見河流的嘆息,老牛還在反芻青綠。

那個在河邊放牧的孩子,七只羊是她的孩子,

他們各自發光,跳草舞,說情話,畫春天的草房子,

讓折斷的草成為耶穌的表情。

把萬朵白雲摘下來,拼成可以種花養草植童話的新土地。

把慵懶的河流抱起來,成為他們共同的孩子,

成為那輕輕走向他們的秋天的孩子。

 

秋 風

 

秋風從草叢中跳出來的一瞬間,更像個草寇,

驚落了葉子,驚飛了螞蚱,驚走了大雁。

白雲攔不住,就連眼前的山崗也攔不住。

那些破敗的鄉村,禿頭禿腦,

更像一位沒有修行到家的僧人,

草寫的經書,被淚水打濕,濕成離人。

秋天一到,我的心境呈現出山脈的形狀,

有著民俗音樂的起伏,那是被秋風喚醒的脊樑。

 

占卦書

 

天空是空的嗎?夕陽一定會說晨光的不是嗎?

一截風,被秋天斷成了左和右。

左邊是知了的悲鳴,右邊是雪花的高唱,

究竟哪一個聲音更接近真實?

親愛的,你一定要到秋風裡亮開雙翅,

無論是熱或是冷,你都要扛在肩上。

寒從足下起,火從頭上生,

那個給你炭火而又給你潑冷水的人,

一定是你的親人、諍友。

 

秋天多好

 

衝破夏的炙熱大氣層,

秋的天開始高聳,猶如神往。

一種氣,在遼闊中變得爽快,雲淡,

彷彿多年以後,我們再見面,

除了惦記以外,一切愛與恨都變得遙遠和遙遠。

酒裡的毒,成為故鄉的詩,一飲而盡。

 

秋天多好,我們不用仇視對方,

將肉身脫下,成為草木的一部分;

將靈魂皈依流水,成為聖嬰,

好像一切都離開了,

又好像我們剛剛開篇。

 

繼 續

 

秋天繼續。落葉繼續。前面的路繼續。

一把風,把日子與日子誕下的果實捆扎。

面對眼前的遼闊,我的語言沒有了。

水裡燃燒的是金黃的稻穗,火裡淹沒的是秋的音樂;

那長髮女郎,飄逸著一瓣瓣菊黃,上,我的渴望,

她正在為我朗誦那首秋風。

她踩了我一腳,卻不說對不起;

我愛她,永遠不說那個字。

遠方,有一坐佛,不言語,正在把我憂憂地,打量。

佛的目光比長生天高,比河流遠,

我的悲憫擁擠在路上,找不到遠方。

 

低 調

 

一個低調的人,總喜歡走在水上。

身後的光,若隱若現,

卻能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地方,照亮一方山水,

彷彿一枚蘆葦,不顯山,不露水,

在蘆葦蕩中修身,保持一種獨立的存在,

有些涼涼的曖昧,寂寞小而帶刺。

 

在水上,可以陪星星月亮睡上一覺。

天不亮,被雀子叫醒;叫不醒的是掉進河裡的石頭,

石頭是低調的,輕輕地就抱住了水的翅膀。

走在石頭上的人,眼睛始終是閉著的。

 

秋天的大道忙著火把

 

一把秋風,拴不住南飛雁;一頁平仄,卻能鋪滿天空。

年年南行,卻一次也沒有抱回時間,

這個嫌貧愛富的伙,把我們丟給了冬天。

 

不甘束手就擒的秋天,點燃了火把,

搭起命運的棧道。

一點點,一點點,江山紅了,妃子笑了,

秋風死在天空,拴馬繩掉下來,爛成了河流。

希望被收獲之後,又生出新的希望;

燃燒盡的原野,是否還能找到燃燒?

 

你是我的菜

 

暗度陳倉。釜底抽薪。笑裡藏刀。以牙還牙……

開飯前,父親使出渾身解數,與朋友周旋麻將桌,

自嘆火氣不好:輸了二十張百元人民幣!

兒子上不了場,只好跑到場外翻俄羅斯輪盤。

上菜時,兒子一臉興奮:他贏了二十張百元人民幣!

父親一聽,愁眉變笑臉:今天,四平八穩藏黃金,

龍神翻卦在明天。

 

麻將站立成長城,伸過的筷子,夾住了菜,

就像夾住了骰子軟肋、夾住了地球的旋轉……

 

一種風

 

這是命。我生下來就不想吃飯,只吃風。

那種基因突變變成的飯讓我突變,

那種活了幾萬年的家風吃一口就成了神仙,

開天目,遇祖宗,在合法性危機中悟道……

 

看一朵微笑的向日葵。他的父親梵高死了,

沒有人敢稱梵高。

據說天才只用一只耳朵傾聽,剩下一只耳朵的梵高是天才;

他手中的一幅畫就可以買下一座城池,但他沒有養活自己。

母親兩只耳朵聾了,但她不是天才;

她一生只種地,

種棉花種小麥種蔬菜,種孩子也種家,偶爾種種向日葵。

但她養活了自己,養活了莊稼,養活了一種風。

                        2016. 9.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