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六則

你好,黃土崗

 

我的家鄉是黃色的。

黃色的崗地,黃色的莊稼,黃色的村莊,黃色的皮膚,黃色的生命,黃色的民族,黃色的記憶。

相傳女媧補天路過此地,發現這裡黃土姣好,就隨手抓來一把細嗅,從手指縫裡滑落到地上的黃土,就變成了一個個的人。

男人和女人,本身就是黃土的孩子。

 

黃土裡生五谷,走河流,長愛情,立忠骨,埋親人。

漫長的黃土崗,每一株野草都是會唱歌的小鳥,在清晨上學路上為我送來歡樂;每一粒黃土都是最親熱人的鄉風,有陽光的味道,有月亮的肉身,有河流的舌頭,走在上面,我的心中就有了無限的柔軟、幸福和蒼茫。

這麼多年,我喜歡一個人在遼闊的黃土崗上,靜靜地遊走,見五谷就拜,遇河流就點頭,那高一點的崗地下面,可能就埋葬著我的祖先,我的血脈。

我不住彎腰,不斷釋放,一些看不開的事情,在仁厚的黃土崗面前,慢慢地就覺得不是什麼問題了。

 

看那菊花,黃了又黃,不隨秋風去,站立枝頭笑,或者死,這,就是一朵菊的一生。

那低頭啃草的牛也是黃色的。從遠處看,它們猶如天地間的螞蟻,沉默無聲,而又深藏著一種知天命的從容不迫。如今,在農村,這種和我們生活了幾千年的生靈,終於脫下了沉重的包袱,它們不再是鄉村的主要勞力;餵養它們的人,不捨得動它們一個手指頭,但他們把它們送到了不遠處的集市,那裡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屠宰場。

那看家護院的狗也是黃色的。遠遠地,它就能認出我那在外打工多年的兄長,它的一聲長嗥,讓我兄長早已堅硬的心霎時軟得一塌糊塗。兄長抱著“大黃”的哭聲,是這鄉間十幾年來最動人的音樂。而它的後代如今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早已分不清什麼顏色、什麼品種、什麼性別了。兄長死的那天,“大黃”固執得一言不發,滴水不進,那一根根豎起的毛髮,是這矮小鄉村最野性的符號。

 

我是這樣執迷我指甲縫裡的一粒微笑的黃土,一路歡欣朝歲月深處走去,經風雨鍛造,成為和蒼天融為一體的厚土,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黃土如此深邃,種下的石頭也會開花,此刻,我滿身金黃,渴望浴火重生。在起飛的那一刻,我看見了更壯觀的場景,在黃土地上行走的村莊點燃了太陽,成為我的眼睛,成為時間後面的推手。

麻雀的叫聲,讓一棵黃楝樹睜開了眼。這棵天天送我上早學的老樹,又有了笑臉。樹下的螞蟻、野草、荊棘,還有合歡花,始終是那樣風餐露宿,忙忙碌碌,把無數個平凡變成一幅畫。是它們守住了鄉村的根,黃土的魂。

比起它們,我還需要一生一世的修行。

 

故鄉,捧起一抷黃土

 

支起土灶,供上泥菩薩。

開始用泥土種莊稼種樹木種小路種房子種心願。

一輩子在泥裡摸爬,一生與泥土親熱。執著地,要讓這千年的老土交出生命的真金白銀,交出香噴噴的一夜芬芳。

一抷泥土就能捏出老婆孩子熱炕頭,一抷泥土就是故鄉的心頭肉。

 

為了一壟泥土,兄弟可以反目,老婆可以改嫁,牛羊成為祭品;

為了一壟泥土,許多鮮活的生命與滾燙的血汗都化作了黃土。

手捧黃土,眼睜睜瞧著它由黃變綠,由綠變黃,藏著日月的光輝,藏著河流的清涼,藏著生活的血脈,輕輕地,一撅頭下去,就能看見親人的笑臉,就能看見故鄉的前世和來生。

 

土地不老,勞動不息,世風不枯。

少年捏泥巴,捏出了土地的童話;中年土裡刨食,刨出了土地的形狀;老年入土為安,土地是他(她)最華美的衣裳。

一輩子愛不夠泥土,到死還在禱告:但存一寸土,留與子孫耕。

 

泥娃娃

 

從小與我最親近的,不是玩具,不是雙親,而是一塊泥巴;一塊粘乎乎、帶些臭腥氣的黃泥巴,捏各種小人兒的乖泥巴。

我捏的泥巴哨子會唱歌,我捏的泥巴手槍會打仗,我捏的泥巴女人會做飯,我捏的泥巴小船會遠洋……

泥巴捏出小小的我,捏出了各種快樂、幸福和心願。

我成了一塊地道的泥巴,虎頭虎腦地,透著土氣、傻氣和熱氣。

捏泥巴的過程,我知道了女媧,她是泥人的祖先,人都是泥做的;捏泥巴的過程,我知道了土地,她為泥巴提供了無邊無際的遼闊;捏泥巴的過程,我知道了父母,他們從泥巴中摳出了糧食,用泥巴和著汗水、任性為我們塑身;捏泥巴的過程,我知道了佛,佛是端坐高堂的泥巴,泥巴是佛的活身,許多人都願意膜拜佛,膜拜一尊泥巴立起來的思想。

母親跪在佛前燒香,一只泥巴捏的黑貓閉著眼,和母親一起祈禱;母親說,我們都是有罪的人。歲月一直關注那些在行走中不斷懺悔的孩子,清脆的回音裡,我聽到了泥巴的心跳。

泥巴是無形的,有著水的習性;泥巴是有形的,有著磚的方正。

 

泥巴被用來生活和膜拜是很早的事情;泥巴被稱為藝術則是現代的事情。

我知道,我最早居住的地方,就是泥巴夯成的草房,跨越了幾個世紀,有著人類最原始的藝術美。巴掌大的泥巴,就是我最早的家。

我不知道,那經過風吹日曬的山牆,為什麼叫“流淚泥巴”?

我知道,奶奶在世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對著山牆,偷偷流淚;我還知道,媽媽在世的時候,也是躲到那個地方,偷偷抹眼兒。有一次,我尾隨媽媽到了那個地方,她紅著眼說:這泥巴老了,有一天會把她和爹埋在一塊的。我撫摸那有些白有些黃有些鬆的乾泥巴,竟聞到了鹹鹹的味道,還有些熱。

我不知道奶奶的婆婆是否也經常躲在那個地方抹眼淚;我還不知道,媽媽的媳婦們是否也躲到那個地方嚶嚶;我更不知道,這是偶然抑或必然,親人們為什麼都叫它流淚泥巴?

有一天深夜,我睡著睡著就聽到了那流淚泥巴,連同支撐它的老牆轟然坍塌,重重地,把我覆蓋,覆蓋……我沒有一絲驚慌。覺得它們像床被子那樣溫暖,把我覆蓋,覆蓋……

我翻了一下身,一覺到天亮。醒來,摸摸被子,也是潮濕的。

 

據說,女孩子是水做的,男孩子是泥做的。水和泥,坐在一起過家家,成就了一幅童年最美的畫,也成就了鄉村幾千年不枯的神話。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水做的女孩子,和泥做的男孩子,在泥巴上坐不住了,一個個奔向燈火闌珊處。孤單的泥巴依著時間,睡著了,等它醒來,發現全身長滿了野草,還有一只老牛,在啃噬它的腳趾。腳趾間,還是誘人的暖泥巴。

鄉人是行走的泥巴,來自泥巴,歸於泥巴。

追趕著走遠了的河流,追趕著趕走小羊的白雲與四季風,我的童年就是在追逐一塊如飛的泥巴中飛向了遠方。

如今,偶爾俯身把玩泥巴的時候,發現泥巴還在原地痴痴等我,那麼親熱,那麼粘人。一片柔軟裡,窺到了童年歡蹦亂跳的心跡,也讓泥巴的故事再一次芬芳。撫摸一塊泥巴,我反複輕叩,希望能聽到一絲泥巴的聲音。是誰創造了泥巴?又是誰薪火相傳了泥巴情?如今又是誰點燃了泥巴愁?

每次回去,不僅是父母不願讓我走,還有那吸腳的泥巴,撕扯十里長。

我和泥巴交談的時候,也就把心交給了屬於故鄉的泥佛。我愛吃故鄉那帶有泥巴味道的飯菜,愛睡那泥巴糊成的土炕,愛坐了冬暖夏涼的土櫈,一生就愛寫那關於泥巴的文章,我是一個永遠也洗不淨的泥巴娃娃,愛唱《泥娃娃》的歌。

“一個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會眨;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說話。她是一個假娃娃,不是個真娃娃,她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

她在哪?我不知道她的歌聲為什麼總在耳邊響起?

 

小麥黃

 

自然界中,最樸實的當屬小麥了。

小麥是太陽的孩子,熱烈是她的性格,不用春風相伴,她走到哪裡,那裡就是一片熱情的海洋;小麥是月亮的知音,她的柔情,只有相愛的人們才能體會得真真切切。布谷的叫聲,彷彿小河,流到哪裡,那裡就響徹勞動的號子。

海子說:“全世界的兄弟們,要在麥地裡擁抱,東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麥地裡的四兄弟,好兄弟。”和海子相約的那棵麥子在六月笑了,笑得詩意盎然。

六月的麥子,脫掉青衣,身披萬道霞光,金黃得讓人欣喜、流淚。

麥芒是保護麥粒不被叼食的利劍,有時候,也會刺疼我的雙手和眼睛,一邊流著淚,一邊把麥子攬在懷裡。我們用麥稈編成各種簡單的玩具,青蛙跳水、灰姑娘約會、小扁擔晃悠悠……鄉裡的孩子買不起商場賣的精緻玩具,田園就是我們的兵工廠;用一段麥管,做成一個吹哨,鼓起小嘴巴,就能吹出鳥鳴,吹出行雲流水,吹出海闊天空,吹出原野的大合唱。

麥子在歡快的旋律和滾滾的麥浪中,等待農人的檢閱,等待涅槃的那一刻。不用母親交代,全家人早已做好了開鐮的準備。大人割麥,小孩撿穗,顆粒歸倉。一捆一捆的小麥靠緊,重疊,支撐起一個個麥落,若遇到陰雨,她們會自動撐起一個巨傘,不但保護自己,而且還護佑螞蟻、刀螂、七星瓢蟲和所有路過的生靈。

獨坐原野,小麥就是原野的王。一千顆頭顱,如同一串串珠寶,串起迷人的風景。

麥子的皮膚,是我脫不掉的外衣;麥子的靈魂,是從我臉頰升起的月亮。

 

一座時間的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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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掌大的小村更像是一面鏡子,我夢寐以求的一件事,就是從中辨認出自己。

 

1

小河邊,未完成的遊戲被風吹亂,沒有了漁舟唱晚的靚影,沒有了母親喚兒回家的嘹亮與纏綿。捉泥鰍、打水仗、數星星、過家家、喊太陽,那人間最美的一幅幅畫,沒有了底色。

蛙聲,有著種子的翅膀,像遠山一樣蒼茫。

 

2

偶爾俯身拾起小石子的時候,也能窺到水漂歡蹦亂跳的心跡,也讓童年的故事再一次芬芳。

站在老樹下,我反複輕叩,希望能聽到一絲鄉音。

是誰創造了故鄉?又是誰薪火相傳了鄉情?如今又是誰點燃了鄉愁?

母親在樹下燒香,一只黑貓閉著眼,和母親一起祈禱;母親說,我們都是有罪的人。

歲月一直關注那些在行走中不斷懺悔的孩子。清脆的回音裡,我聽到了小村的心跳。

 

3

這麼多年,除了祭奠先人,我沒有在故鄉住上一夜。

來去匆匆並不是理由,唯一不能陳訴的就是我已經不適應了故鄉,那四面透風的低矮房屋,男女不分的簡陋茅廁,霉氣四溢的臥鋪,還有那深一腳淺一腳的小路、俗不可耐的吆喝;那躲在旮旯裡唱歌的狗尿苔,我目睹了它成長死亡的全過程。

紫雲英與野草一起瘋長,堵得心慌。小村的腰是歲月的弓,越拉越緊,我的心也越揪越痛。

因為愛,我覺得更加有罪。

 

4

父母走了,兄長走了,還有許許多多熟悉的人走了……村裡只有三四個耄耋老人,青少年看不到一個。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裡,那個像玉米一樣的人兒不見了蹤影。

每到深夜,村莊連著墳塋,細雨穿過空巷,聽得見葉顫,狗吠,鬼哭,玉米落了一地……雖然那些鬼是我熟悉的鄰居,但如今世事難測,誰又知道他們與父母生前是否就已經翻臉?那個被打倒的地主,是否在另一個世界裡帶領鄉親們奔小康?

今天與昨天,只一念之隔。我不知道,這一步之遙的距離究竟有多遠?

 

5

在故鄉,我成了外鄉人。

在故鄉,我一夜返老還童。

在故鄉,我的腳被一顆陌生的石子硌痛。

我想要的幸福也許就在小村的某個角落。

那棵送我遠走他鄉的老柳樹還在低頭沉思,順天而為,把白雲越擦越乾淨,把天空蕩成深藍的舞台,不論遇到多大的災難,它永遠那樣城府在胸,淡定自如,守護自己的土地、莊稼和兒女。它在贈我閱歷的同時,也把無情的滄桑隨手相贈。所有從小村走出去的人,夢裡見到最多的意象,就是這棵風雨樹。

 “貧窮,聽到風聲也是好的。”如果我們理解了美國詩人布萊的詩歌精神,我們怎能不對雖然兩手空空,但仍堅守家園的老柳樹懷有深深的敬意?!

 

6

你所等待的人,在另一棵樹下接吻。

你所期待的蟬鳴,在屋檐下與懸掛的玉米肩並著肩。散落於小村的絲絲溫情,被它們悄悄地保留下來。

那棵等我的樹,用了一生一世。把頭髮都等白了,腰也累彎了,連句子都消失了……她,是我的母親,是我最早的天空。

泰戈爾曾在自己的家鄉深情地唱到:“離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遙遠。”也許你走遍萬水千山,卻仍在原地打旋。彷彿我鍾愛的文字,都指向一個方向。我突然撞見一只大鳥,從那間老屋屋頂飛出,和大地平行,帶動村莊、麥田、蝴蝶、柳樹林、楊田橋、小南河依次進入飛翔的順序,而那低矮的老屋裡散發出來的,是一種單純、從容,悠遊自得的味道,我嗅到了主人淡泊平生的懐想氣質,但又有一種俯瞰大地的氣度,一下子,點亮了鄉村。只稍稍用手一推,就有夕陽、青山、雲朵像青蛙一樣,撲通撲通跳下水,充當碰腳的魚兒……

 

7

天不言自高,地不語自厚。

懷抱落日執著行走的鄉村是一塊墓誌銘,讓我看到了來世前生,看到了身體裡的疼。

許多修行,像一面銅鏡,因不斷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鑒了。

是有些醜陋的小村最終安慰了我疲憊不堪的靈魂;是有些斑駁的小村,在我無盡苦痛的時候,給了我太多的幸福與膜拜。

是恨,抑或是愛?不敢回頭,我怕那一回望,打濕了村口的那枚小月亮。

 

二姨的國                               

 

母親祭日,我回去為她燒紙,順便去看望唯一在世的二姨,母親的二姐。

二姨正在低頭侍弄她的三分菜園,為花呀果呀除草壓藤控旺,忙著忙著,不時就冒出無數的小腦殼,一朵朵紅的黃的白的花兒,在藍天白雲之下,把二姨圍在其中,整個三千里的大平原哦,都屬於二姨千年的國。

陽光也來攻城。從東移至二姨的花髮梢兒,罩住了她喚作的小青、小白、小花之類的臣民,卻也擋不住外來的蝴蝶俠刀螂客七星蟲湊熱鬧,還有飛鳥還有尾隨身後的小花雞小懶鴨儀仗隊。

善良樸素的陽光,讓八十二歲的二姨和外面的世界保持最近的距離,她像一個等待做夢的人夢裡夢外只爭朝夕,我由著自己的性子叫了一聲:二姨——

二姨笨重地移動笨重的頭顱佝僂的身子,用了大約一分鐘的時間。二姨的身子還沒有轉過來,聲音卻早已爬過那花架上的藤蔓那古國的城牆,在浩浩蕩蕩的春光裡,砸了一個天大的洞——我的親人,回來了!

有好久沒有見到一個親人了?她也記不清。一貫勞作的二姨不想麻煩自己的子女,照她的說詞“一個人習慣了。”此時,她不想讓任何雜念來干擾她的春天。幸福的淚水淌在二姨的大山裡,流成一段相偎的短暫而曼妙的幸福時光。二姨渾身溝壑縱橫,層層疊疊,把她的青春她的嘆息她的村莊她的親人她的美好一埋,再埋……

 二姨急眼說,上次為我準備的蜂蜜壞了。二姨慢慢說,大姐三妹的老墳上的草厚了。二姨喃喃說,四妹怎麼說走就走了。二姨執意要為我燒開水逮兔子摘青菜犒勞三軍。二姨執意要送我到大路口到車站口到她的國門口。二姨執意要一個人留在破敗的宮殿裡。

二姨說萬一哪一天她的姐妹她的親人,來看她了,不至於沒有一個人守候。

我看到的是二姨的生動造型,我已看不清二姨的臉了。在那之後,我看到了厚厚的黃土。一只違背了時令的大鳥,在我靈魂上空飛來飛去。

                                      2015.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