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那麼多雲朵(組章)

 

天上有那麼多雲朵

 

走過那座早已廢棄的醫院,我仍然能聽到許多靈魂在對話,獰笑和哭泣,彷彿天上的雲朵,住進我的耳朵,喘著父親一樣的粗氣。

我的雙親,兄長,是從那張大口裡走進抬出的。我體內有些可怕的熟悉在遊蕩,有些熟悉的陌生在逼近。

那個黑暗的角落,蹲著一朵雲的哭。

 

父親走的那年冬天。年齡尚小的我,除了哭,還是哭:哭著吃飯,哭著上學,哭著睡覺,哭著和天上的雲朵打招呼,哭著走過昨天的坎坎坷坷。

母親走的時候,夏雨滂沱,我忙著料理後事,忙著應付各種關係,忙著讓她走得風風光光。忙著一朵雲的囑托,忙著不該忙也必須忙的事。

兄長走的時候,還在新年,我開始安慰兄嫂,安慰侄女侄兒,安慰自己,安慰一個村莊,安慰一條小河,安慰一朵就要下凡的雲,安慰生命中與我相關與不相關的宿命。

 

我不知道,到底還有多少淚要流?但我知道,仰望天空的時候,我的思想有了高度。

我愈發清晰,有一天我也會有一個歸宿,雲的根。

比土地短,比春天長,比一朵雲輕,比一首詩重。

一直絮絮叨叨的愛人會扯一把雲彩擦淚,然後更加地絮叨;一直與我作對的兒子一定會突然長大,高入雲霄。

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想說的是,我是去天堂,踩著祥雲,不是下地獄,我遠不如親人辛苦,請節約一切淚水。生命無常,要學會珍惜。

 

天上有那麼多雲朵,你看見的一朵,一定就是你的前世。

地上有那麼多蒲公英,飛入你手心的,一定是你的親人。

一雙雙大地的眼睛,一首首你不得不讀的情詩。一次次夢裡相見,夢外蛙鳴飛渡。

那麼多麥芒,一次次刺破春天的綠耳朵。那麼多夏雨,讓我對著天空動情地尖叫。那麼多秋水長天,讓我極想在上面寫下我草木情深的詩行。那麼多瑩瑩白雪,是否就托舉起了我和你相似的命運?

是否就回到了白雲的故鄉?

 

再次路過那座醫院

 

再次走過那座人間醫院,再次走到父母生命的盡頭。

陽光稀薄。古木參天。很深很深的過道裡,騎車的,走路的,透著一顆釘子一般的安靜,與外面世界,沒有什麼差異,聽得見被牆壁摩擦的心聲。牆壁上的斑駁,太像走過的日子。

迎面一棵樹,可我分明看到的是一個人。風一吹,它就顫抖,一葉緊張著一葉,把陽光和影子都擠歪了。

這是一棵怎樣的樹呀?

三千夏蔭,只取一點涼。

那個從樹後面轉出來、突然對我笑的女人,臉有點薄,好像已經沒有了靈魂。可她為什麼對我笑?是想告訴我什麼秘密?

這麼多年,我一致認為父母死的怨,可她又能說些什麼?

這一次,沒有一滴淚。

 

路過那所曾經的校園

 

偌大的院子,除了謝果的桃樹,廢棄的水塔,兩間矮小的房子外,一切都是赤裸的。

陽光大度,赤裸在天空。

一叢叢野胡蘿蔔花,站在泥濘之地,赤裸著素白,將我和你,這對陌生的路人打量;

看門護院的老人也是赤裸的,他對冒然闖入領土的你我,表現出極大的熱情與羞澀;

低矮的老牆,赤裸著被荒蕪歲月壓扁的淚痕;那些狗尾巴草,搖幌著光屁股的童年,只要我伸手,它就會抓住不放;仙人掌,赤裸著刀槍。

門前彎曲的小河,赤裸著乾癟的乳房,很像,她深刻的年齡;小草,赤裸著千百尋。

上岸的玉米,赤裸著乾涸的喉嚨,她的手勢,我看不見,但聽得懂。

一陣野風鑽進體內,我和你,成了赤裸的梢雲。而遠處劃過來的金屬聲音,我一時分不清是鳥鳴,還是書聲?一下子,就撞疼了你我的感嘆。

 

塵 世

 

公園內,沿河邊,站立著一棵棵靜默的靈魂。他們是一群綠林好漢,只輕輕揚手,就把陽光訓練成鼓琴高手,彈一曲東風破。

陽光唱著歌,把河流嘩嘩打開,風抬高了樹的蔥鬱,為我,為路人,送去輯蔭涼,清爽,雄勁。

陽光跳著舞,把夏天的大門打開,允許蜻蜓和蝴蝶,在一朵青蓮之上閉關修行,祈禱秋天的多彩多姿。

我不會撫琴,只想讓琴聲送我上梁山,過一回山大王的癮。

 

清風研磨我的地理

 

夏季風呼嘯而來,許多行人、樹木、莊稼、建築,都捂緊了自己的裝飾。

只有河水,蕩漾著碧波,把自己的真實坦露給陽光。

在地理沙河面前,我更多的是看到了不想上岸的童年,豁著牙,裸著身,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鯉魚,一條嘩嘩叫的河流,一條赤條條的河流。

 

我的地理,今天挨著被百鳥銜起被童年放下的沙河,挨著被桃花裝扮被夏季風炙烤的崗地,挨著被一個帝王捧起被無數百姓拉動的傳說。

我的地理,灑滿了星光,被蛙鳴鼓動的夏夜,有螢火蟲在為你探路,十里稻香,釀出人間最美的好酒,醉了,醒了,都能看清地理人生的晴朗黑白。

 

無數個晨昏,在丹青與地理上行走,我的笑,在雲上;我的汗水,在雲下。

我的地理,是時令裡被夏季風吹開的蓮花。這鄉間植物,年年歲歲蓬勃著我遼闊的思想。花裡,萬里長風吹度;花外,等待一個人上岸。

我的地理,因為一個村莊的衰老而難托錦書;因為一個季節的成熟而變得平緩淡定;因為一只爬上樹的蟬而空明,因擊鼓而揭開了風聲。

 

我的地理,挨著一湖水的藍一個人的美。看得見,看不見,他們都在那裡,清風研磨,九佛在心。

 

享受一個人豪華的孤單

 

在沙河畔行走,即使我是一個乞丐,也是幸福的。

每天,我可以聽到流水的清唱,不用道具,不需填詞,你想什麼就是什麼;可以躲開高樓與霓虹,還有一滴讓人牽腸掛肚的江南雨。

站在沙河邊一棵垂柳下面,它的蔭影恰好藏住我的肉身。

不是為了等誰,也不是為了驗證能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在這個一泡尿就能澆到邊的縣城,我只能躲進落日融化的一滴水裡,和路過的李白韓愈對飲三千杯。

一只尋覓的灰鳥在隨意剪裁夜幕。我也很想擁有一把那樣的剪刀,把時間剪碎,讓時空洞穿。

鳥的叫聲遠去,岸上其他的聲音接踵而來,我就在鳴叫與鳴叫之間,像河水一樣享受安靜,享受遠方。

享受一個人豪華的孤單。

 

                                       2016.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