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北走筆(五章)

 

神農架

 

肩挑長江漢水,追風趕日,養浩然之氣。

被大山養育的神農氏,從遠古一路走來,篳路藍縷,開啟山林,不以盈枯而餒,不以曲壑而茫,不以洪荒易志。

在此架木為梯,採嚐百草,救民疾夭,教民稼穡,傳唱不絕。

神農藏富於山,藏富於民,一山有四季,四季都殷實。每一座相連的山,都是神農氏擺好的棋子,怎麼下?全由每一個進山人的悟道。

 

凡是與神搭邊的地方,都是嚮往之境。

神農架,以神農的名義,打開千山萬壑:斑斕如畫,峻秀似詩,金猴獻瑞,靈芝呈祥,燕子報春,雲蒸霞蔚……糧食掛在樹上,白雲掛在山腰,山歌掛在雲端,愛情掛在屋檐,堂戲掛在嘴邊,刺繡掛在鬢邊,我的眼睛掛在山架。

我知道,我一低頭,就有無數的傳說神話落入山谷;我的輕盈,是掛在灌木叢中的青黛與蒼茫,被一只金絲猴移動。

山風飄來,滿架雲煙,腰挎砍刀和旱煙袋的男人與纏了十幾道頭巾的女人,時隱時現。“兒童不慣見車馬,走入蘆花深處藏。”山路、村口,常有青面獠牙、面目凶惡的木雕臉譜吞口。

 

一樹引領,滿壑呼應,響徹山林的農諺箴言,都是神農氏賜予每一個來到他身邊人的山果與清泉。

聽得見親切的喚牛聲,每一處田野,都是星星的家園。隨便一處山巒,都是莊稼漢的棲身之地,是他引以為豪的墓地和根系。

冬至是一位老人,滿頭的白髮,點燃了青石板上歸家的光芒。

風無痕,群山素染,水無心,野人成仙,雪無聲,我心澎湃;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只有神秘才是他們的極限。只有古老才是他們的鄰居。只有耕種才是他們的最好風光。

 

襄陽王

 

襄陽自古稱王。

山為王,水為王,從古隆中裡走出的少年,最終三分了天下;

在舂陵河邊放牧的美兒郎劉秀,騎牛也做了一代君王。

光武稱王。和氏璧稱王。楚辭九辨稱王。那個拜石的米瘋子狂草稱王。就連一把羽毛扇也成了王。

看那漢江,托起了華夏第一城池,城市沿江蜿蜒,村落依江散居,就連遊離於體制之外的倔強山系,也得在江水經過的地方,留出溝壑,溫柔地平緩下來,一條江,不由分說地統領了我們的生活。

漢江為王。城池為王。就連江水捧出的石花酒,江水嬌慣的白條魚,江水養的大米小麥芝麻黃綠豆,江水拉來的東風汽車長虹大橋仲宣鼓樓……皆可稱王。

臨江而居,我的鄉親是一條條行走的襄陽魚王。我總能從另一條躍出水面的魚的眼神裡,看到自己命運的風風雨雨,我已習慣把一顆激進的心,交給漢江女王,讓她洗滌,撫慰,接受她母儀的節律。

但我未敢庸俗地喊一聲母親,我常常坐在孟浩然日休坐過的青石上,背一首唐詩,送一送古人,發一點智慧,想一下未來,把各種煩惱痛苦轉為菩提。看江月近人,你不來,她亮得愈發地白,白的可以照徹故鄉桃花,白的可以看見草叢中的靜夜思,白的可以下酒。她的光亮、憂傷,像命中的禮物,加起來就是許多愛了。有時候,你也想想別的地方別的城,想雨過後的天色,哪一朵雨的嗓音最美,只是,你只是想用別人的風景,裝點一下自家的花瓶,給愛人,一個小小的驚喜。

至於襄陽究竟還有多少王?如果你提高嗓門質問,整條江水都會發出無盡的迴響。

 

十堰是一棵修道樹

 

從一口堰開始。

從一棵樹信仰。

秦巴之脈,漢水之濱:一個有十口堰的地方,無數青山,修煉一棵樹。

山有水韻,人有山色,水有人脈;一棵樹,十口堰,四季感情豐沛。

時晴,時雨,時霧,時風。

 

迎面總會有一座山,敞開懷抱:可能住著神仙,也可能住著道士,極盡的熱情,也就沒有了一絲寒意。

總會有一層霧,把你的心情包裹,能不能得道,一半看造化,一半要靠一滴堰水刮骨療傷。

 

從山上走下來的樹,站成了街道。

街道上的樹,衣著不同,各有詩經與民俗的褶皺。

你長你的堰邊羞澀,我長我的參天雄偉。誰靠近我,我就跟誰走,走多遠都行;誰流放我,我流放誰,流放十堰口。

時不時,高處和低處的樹,互飆山歌,互示善念,互為倚重。

靜靜坐化,成為一種眺望,成為一種敬畏,成為一個露珠鮮嫩的早晨。

它們是十堰的慧根;

它們是漢江的老家。

 

蒹葭搖曳,臨水而歌。它們在懷念最早的鄖陽人?還是在目送如秋的大雁?

而那些遠來的霧,總在試圖改變十堰的顏色。

而一陣風,就能把它們吹得歪歪斜斜。

吹不動的,是長了千年萬年的樹爹,是站了千年萬年的岩娘。

而陽光總是那麼霸氣,從每一口堰中出浴,彷彿鄖陽府裡的主人,外修山水,內修人文。

我們看不到哪是第一口堰,哪是第十口堰?

堰是家,堰是水;山是家,山也是水。山圍成堰,堰圍成國,把我們流放在中間,用江水洗去污垢,用山石架起骨骼,用道場打通我們的任督二脈。

 

遠處的蒼茫,分不清是山巒還是霧嵐,永遠那樣富有山水的詩意,靈悟的仙境。

有沒有一座廟,住下最早的思想?

有沒有一口堰,裝下最後的人類?

有沒有一座山,背起我的美人我的江山的詩與遠方?

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十堰,給了我悠長悠長的嘹亮。

 

雪落漢江

 

每一次經過漢江,我都會深情凝望。

這條飄在大地脖子上的綠絲綢,總是那麼婉約,風度,讓我覺得溫暖是生活的主色,既使在冬天,溫暖也是一如既往地純白,優雅。

不僅孕育了四季的千般情和愛,而且洗淨了我內心的萬重傷與痛。

一朵浪花,舉著孟浩然的風雅唐詩;

一朵雪花,飛舞著最後的田園情調。

有人說,今日的雪,就是為了襯托我眼睛的黑,在我們出行的路上,造一些意想不到的小麻煩、小浪漫、小情趣,拉長我們對遠方的往,對相聚的期

千路一色,萬野寂靜,一朵雪花抱緊另一朵雪花,多像生活的漣漪,多像我們與這條河的美好。

略備水酒,約你江邊走走。許多看不見的神靈與我們同往;

我們都是雪的孩子。我們都是垂釣的莊子。

 

雪一來,襄陽就更像襄陽了。

隆中是被遺忘的人煙;諸葛亮走在江邊,被雪隆起的冬天,就是他的八陣圖;

襄陽,就是他手中的一把羽毛扇。

而飛舞的天空,是借來的箭鏃,射落周郎的千年心驕和曹操的萬里孤傲。

雪花的民間:我和你,在漢江台上賞景,借江水與月光培育出白梅一雙。

有那麼一刻,當我把眼睛從天空突然收回,什麼也看不見。

只覺得那些雪花,是一位走了多年的親人又回來了,提著梅花,站在冬天的背後,影子很亮,有無限的悲憫和驚悚,寬於漢江,高於唐詩;

而雪花也不是為了像誰,她的香,來自一片山水。

 

漢江風

 

從身體內拋下一條河,更像是一架山,有龍形,有翠意,有奔騰。

風,一旦舞起來,就不再是風。

風把漢江點燃。與漁父問答的屈原有了另一番心思。

他決定變成一條魚,可以無心溫柔地抱起一條河,讓河變成山河。

 

屈原下水,苜蓿下水,變成一條條飛魚,變成一首首民歌。

民歌把風點燃。開在江灘的浪花化蝶——

南岸正在舉行一場婚禮,鞭炮嘹亮,嗩吶生煙。

北岸正在舉行一場葬禮,鞭炮嘹亮,嗩吶生煙。

浪花把他們的哭聲與笑聲連在一起,連成了人間彩虹。

 

素面朝天,百姓江天,風和故鄉一脈相承,推五月下水,打撈一個節日。

讓星星還鄉,讓故鄉歸位。

那個臨風盤頭巾的老人,最後把江水盤成了青山。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想要的風。

                           2016.12.02